紅樹
劉西拉,曾被國家科委任命為國家攀登計劃土木、水利工程基礎研究的首席科學家,現任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劉西拉有一位同樣做學術的妻子陳陳,上海交通大學電氣工程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她培養的學生遍布半個中國的電力系統。
這對教授夫婦,在改革開放之初,由國家選派,先后遠赴美國留學并攻讀博士。取得博士學位后,他們又先后帶著國家需要的技術,成為第一對公派出國、回國報效祖國的留美夫妻。
為了祖國的科研事業,他們兩地春秋31載,他們是靠摯愛的事業維系情感,用愛去理解和滋養彼此,最終托舉起相互一生的成就。
兩地春秋鳴奏愛,肩負國之重任同赴美
1962年春天,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大三學子,擔任了清華大學管弦樂隊首席小提琴手的劉西拉,正在準備個人獨奏音樂會,清華大學專門為他安排了鋼琴伴奏——陳陳。
陳陳當年以數理化三門一百分的成績考入清華電機工程系,課余負責學生文工團鋼琴隊,還被學校選派到中央音樂學院業余部鋼琴系學習。
至此,每周六晚上7時到10時,劉西拉在音樂室與陳陳合練演出曲目。時間一久,就有同學小聲議論,說他倆在談戀愛。當時弦樂隊友還為之辯護:“根本沒這回事,他們在琴房練琴,我們在走廊練琴,三個小時,他們的琴聲從沒停過,怎么談戀愛?”
音樂不停,確實沒有時間談戀愛,不過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用音樂交流。初秋的一個晚上,兩人練完貝多芬的《F大調浪漫曲》后,討論和理解。那天晚上,兩人談了對對方的感情,他們記住了那天是1962年9月3日。畢業前夕,劉西拉個人音樂會如期舉辦,大獲成功。音樂會結束,兩人正式成為了戀人。
劉西拉和陳陳的成長背景有些相似,劉西拉的父親是南京藥科大學終身教授。劉西拉9歲開始學習小提琴。陳陳的父親是電力設計工程師,中國早期華東地區的電站很多都由他設計,母親是上海交通大學力學老師。陳陳7歲學鋼琴。
1967年9月3日,劉西拉和陳陳兩人研究生畢業后結婚。響應國家建設“大三線”的需要,陳陳到四川德陽一機部東方電機廠,劉西拉到四川成都國家建委西南建筑科學研究所工作。
兩人同在四川,但德陽離成都71公里,每到周末團聚,就要坐火車,有時劉西拉和同事騎自行車沿川陜公路騎三個半小時到德陽,匆匆度過一個周末,周一再起早趕回成都去上班。
劉西拉工作起來是個拼命三郎,很少休息。有一天晚上,劉西拉犯了闌尾炎,肚子疼得直冒汗,同學說可能是胃炎,他沒當回事,一直挺著。陳陳聞訊趕到成都,看見劉西拉痛苦地捂著肚子,根據經驗判斷是急性闌尾炎,天不亮就請校友用自行車將他推到醫院,并跟醫生商量,將排在前面的那位病人換到劉西拉后面手術。
劉西拉手術結束后,那位原來排在劉西拉前面的病人手術整整進行了8個多小時,這讓陳陳嚇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及時和醫生商量將劉西拉手術提前,后果不堪設想。
這事發生后,兩人開始認真考慮是否應該結束兩地分居,但兩人仔細權衡后,還是留在國家建委西南建筑科學研究所能承擔更多的國家任務,對國家貢獻大些,于是打消了調動的想法。
1970年,他們的兒子出生了,陳陳從事發電機控制的工作要去東北、山東、河南等地出差,劉西拉就更忙了,兩人都無法帶兒子。因此,兒子被送到上海外婆家,出生半年后又被送到南京的爺爺奶奶家,輪流交給兩家老人撫養。一家人“三分天下”,時間長了,雙方領導都看不過眼了。他們說:“這對書呆子,日子怎么個過法?”
那些年,劉西拉在自己的領域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成為工程師,陳陳也成了發電機控制工程師。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三線建設有大批工業廠房要建。按照過去的辦法建廠房需要大量木材,而那時木材供應又十分緊張。
從1978年開始,劉西拉就和課題組一起對“鋼筋混凝土離心管結構”進行研究,這項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無論多大的廠房,不用木材,只用鋼筋水泥制成的離心管就能拼建起來。這項研究成果在全國推廣,用這種辦法建起了200多萬平方米的廠房,在工程建設中為國家節省了大量的木材。1978年鄧小平主持召開國家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時,這項科研成果獲得了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獎。
兒子劉崢到了學前年齡,陳陳把他接到德陽,送到廠里的幼兒園。下班后天都黑了,復旦大學物理系畢業的弟弟也分配到德陽工作,常常由他接兒子。兒子很高興和父母在一起,一路走,一路唱歌,或背詩詞。周末,爸爸和舅舅用自行車帶他到附近的集市去玩。陳陳平時沒時間給兒子做好吃的,兒子就問:“媽媽,你為什么不給我買魚吃?”兒子在老人家里習慣別著一條小毛巾擦手擦臉,“媽媽,你為什么不給我身上別一條毛巾?”
1978年,國家改革開放,派知識分子去國外留學,一機部東方電機廠也有出國留學名額。陳陳英文基礎很好,她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考試,作為首批訪問學者赴美留學。普度大學是世界聞名的大學,我國茅以升、鄧稼先等著名學者都在這里學習過。
陳陳到美國一年后,1981年,劉西拉也來到美國普度大學攻讀土木科學。分居14年后,夫妻二人終于在美國團聚了。他們是這所大學里第一對來自中國的研究生夫妻。
掌聲留在拉法耶特,帶著“先進武器”回中國
對劉西拉和陳陳來說,這是一段非常辛苦但又幸福的時光。那時,他們住在一間租來的房子里。每天早晨,夫妻倆吃完簡單早餐,帶上中午吃的三明治趕到校園去上課;傍晚回住所做頓飯吃,晚上8點再回學校各自工作到午夜后,偶爾還干通宵。夜深了,兩人才撥通彼此電話:“我結束了,你那里怎么樣了?”然后兩人相約校門口,一路回家。
拉法耶特市的冬季很長。到了冬季經常會下很大的雪,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路面,一個冬天都不化,兩人就推著自行車過“雪地”。沿路的汽車有時會濺得他們一身泥。后來,轉研究生后搬進了“已婚學生公寓”,又成為公寓的第一對來自中國的夫妻。他們居住的公寓真的什么也沒有,書和資料堆在地上,電視機放在書堆上,以床墊為床。
在普度大學,兩人瞄著國內最需要的前沿科學奮力學習。當時,美國的計算機和自動控制走在世界前面,已經有局域網了,陳陳知道國內電力系統非常需要計算數學和自動控制理論,因此,她就重點鉆研這兩門學科在電力領域的應用,盡量吸取當時最先進的知識。劉西拉也瞄著世界土木建筑尖端領域發憤學習,為了讓自己思維更縝密開闊,劉西拉還在數學系上選聽課。旅居海外五年,他們一次都沒有回國。
陳陳僅用3年零3個月取得了碩士和博士學位,曾獲得美國大學婦女聯合會國際獎學金。全美660所大學,只有40名獲得者。劉西拉除了獲得了土木科學碩士、哲學博士學位外,還獲得美國土木工程結構最高研究獎——雷曼·瑞斯科學研究獎。
得知他們博士畢業了,美國的眾多企業和研究機構紛紛瞄住了劉西拉和陳陳。他們收到了厚厚一沓面試邀請函,但他們心里沒有一絲留在美國的想法:他們認為既然是國家派出去的,就要回國,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報效祖國。
1985年初,是普度大學所在的拉法耶特市交響樂團成立35周年,樂團的指揮愛德瓦爾德博士找到劉西拉,希望陳陳能在音樂會上演出一首新中國的鋼琴協奏曲。他們選擇了我國鋼琴家劉詩琨作曲的《青年鋼琴協奏曲》。劉西拉將其改編成了管弦樂總譜。演出那天,陳陳和交響樂團合作,激情的演奏深深地打動了在場的聽眾,演出結束后,大廳里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新中國的鋼琴協奏曲由一位中國女博士演奏”,拉法耶特市轟動了。
在普度學習期間,上海交通大學副校長赴美考察,與劉西拉和陳陳長談后,誠懇邀約兩人一起到上海交大工作。上海交大是陳陳父親的母校,又是她母親工作的地方,因此,她1985年初回國后就選定到交大工作,兒子的戶口也遷到了上海。
那時,兒子已讀完初三,準備上高中了。為了讓兒子適應上海的學習和生活,陳陳先讓兒子在上海的一所重點初中旁聽了半年,高中就進了全國29個省市的重點中學——上海交大附中。
陳陳對兒子的學習抓得很緊,她認為自己有所成就固然重要,但如果兒子不能獲得很好的學習機會,那他們的人生就是失敗的。兒子上進心很強,很愿意住校學習。
每個周日晚上,兒子要返校了,陳陳送兒子回學校的路上和兒子長談,陳陳在每次長談中都讓兒子知道,考試考得好,考上好的大學是為了獲得更好的學習機會。長談幫助兒子樹立了信心,兒子進上海交大附中僅一個學期,學習成績就飛躍提升了20名。
一年后,劉西拉回國。上海交大當然歡迎他來校工作。但是這時他的母校清華得知他回國的消息后,表示出更大的熱情和決心,歡迎劉西拉回清華任教。當時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的系主任幾乎是一天一封信勸說劉西拉回校。劉西拉明白:清華大學的土木工程系有很好的基礎,的確是一個開拓前沿的理想位置。他的事業放在那里是有利的。可是,他們的家又安在哪兒呢?
劉西拉心情復雜地跟陳陳交流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陳陳很高興丈夫能在清華大學找到理想位置。面對再一次分居問題,陳陳很灑脫,她說:“夫妻倆就是整天待在一起,也不一定有什么意思,像樹洞里的一對蘑菇。現在,我們歲數還不是很大,需要我們做的事情還相當多。我們還是走老路吧!”
就這樣,他們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上海,又開始了分居兩地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同出國留學前相比,在地域上他們相隔得更遠了。
劉西拉回國后,所學知識呈現出爆發狀態。1985年,他撰寫的論文《關于鋼筋混凝土柱的縱向彎曲穩定》獲美國土木工程師協會結構科研獎,被譽為對美國土木工程界有突出貢獻者,是榮獲此獎的第一個中國學者。
1986年4月,劉西拉到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任講師。1992年,劉西拉開始任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主任。雖然劉西拉經常不在家,但他每次回到上海都非常關注兒子的學習,每天早晨都要早早起來陪兒子跑步,鍛煉身體。1988年,兒子考入上海交大自動控制系。畢業后,兒子又進陳陳讀博的美國普度大學電氣工程學院讀研。
1994年,任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主任的劉西拉被國家科委任命為國家攀登計劃“重大土木與水利工程安全性與耐久性的基礎研究”首席科學家,該項目專家被評為“優秀”,專家認為“整體上達到國際先進水平”。這項研究成果對我國重大土木與水利工程建設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
與此同時,在上海交大的陳陳也成了知名學者與教授,培養的研究生遍布半個中國的電力系統。
一生只做一件事,愿得此身長報國
1998年,劉西拉58歲了,當初從美國回來,他曾答應上海交大要回來工作,現在,快到退休年齡了,他辭去做了兩屆的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主任的職務回到了上海。兩人至此才正式結束了長達31年的分居生活。
在上海,他任上海交大土木與建筑工程系主任和建工與力學學院副院長,同時作為清華雙聘教授和主講教授。陳陳教授也是到70歲才退休。
就這樣,晚年好不容易才團聚到一起的兩個人,沒有過一天居家日子,又繼續在各自的領域里辛勤耕耘,忘我工作了。兩人除了正常的教書、帶博士生外,都肩負著重大的科研任務。
那時,他們的兒子已在美國結婚、定居,并有了一雙兒女。陳陳和劉西拉想孫女、孫子,但他們很少有時間去看,他們加倍工作,擠時間,但就是這樣,他們也只能每兩年去美國看一次兒子。劉西拉太忙,常常是兩年好不容易擠出時間了,臨到真正飛美國時,只有陳陳一個人成行。陳陳在美國帶著孫子孫女玩耍,帶他們去看演出,享受著天倫之樂,但這樣的時光是短暫的,因為工作也因為放心不下每天都在忙碌的劉西拉,她只能在美國待上20余天,就匆匆回國。兒子公司的領導說:你們家很有錢吧,媽媽來待幾天就走了。
為了共同的興趣,在劉西拉太累時,陳陳用鋼琴給劉西拉伴奏,兩人合奏一曲他們非常喜歡的曲子,或是她鋼琴伴奏,讓劉西拉高歌一曲。
有愛陪伴,劉西拉更加勤奮筆耕。2004年,劉西拉任中國科協“2020年的中國工程技術發展研究”主報告的第一起草人,獲中國科協榮譽證書。
2006年,劉西拉66歲了,他再次到了退休的時候,可是,他繼續從事教學。2006年11月27日,上海市人事局又下發文件,因他是“有杰出貢獻的專家”暫緩退休。
這之后,劉西拉被中國土木工程學會聘為撰寫《2006~2007年土木工程學科發展報告》《2008~2009年土木工程學科發展報告》的首席科學家,兩份重要報告已分別出版。
陳陳同劉西拉一樣,退而不休,受邀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評審學術期刊的論文,參加各學術會議討論等活動,以各種方式保持和世界電氣工程界的聯系。陳陳培養了100多位研究生并發表了100多篇學術論文。
劉西拉和陳陳并駕齊驅,因有廣泛的國際影響和研科成就,2013年世界工程組織聯合會授予劉西拉“卓越工程教育獎章”。2017年1月,劉西拉入選為“發展中世界工程技術科學院”創始會士。2017年9月獲上海交通大學首屆校級最高榮譽“教書育人一等獎”。
2018年底,78歲的劉西拉終于退休了,但他是形式上的退休,實際上他仍然奔忙在教學和科研的路上。2019年3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學校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師座談會時,他作為唯一的一個不是教授思想政治理論課的工科教授出席了這次會議,受到了習近平總書記的接見。
2019年11月4日,筆者采訪劉西拉和陳陳前夕,劉西拉要去海南島海口市參加“關于生態和智慧港的問題”的研討會。那天早上,年近八旬的劉西拉同以往一樣,仍舊是自己打點行裝,陳陳給他精心準備了雜糧稀飯、煮雞蛋、酸奶,吃過早飯后,劉西拉一個人精神飽滿地去機場,飛往海南。
結束采訪時,陳陳非常感慨地說,她和劉西拉真是太忙了,他們很想念兒子一家,常常通電話和微信,討論孫女和孫子的培養。可是因為忙,他們已經有幾年沒有共同去美國看兒子一家了。
他們用幾十年做一份工作;用一生時間研究一個專業;用一輩子愛一個人。他們留不住所有的歲月,但歲月卻留住了他們。
編輯/李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