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亂
凌晨,一女子跳樓身亡。警方懷疑死者生前遭遇家暴,但死者的丈夫卻堅稱那是性虐。他到底有沒有說謊?
家暴還是性虐?
2016年4月13日凌晨2點左右,一名叫萬芳的女子從19層的家中跳樓身亡。她的丈夫陳柏林是一家貿易公司的法人代表,且有不在場證明。接到報警,刑警隊和法醫立馬趕赴案發現場。
經法醫鑒定,死者由于肋骨刺入脾臟,導致大出血造成死亡。但法醫同時發現,除跳樓致傷外,死者身上還有外傷,小臂和大腿有輕微骨裂,頭部、肩頸部、背部存在拖拽傷,并且還在身體其他部位發現多處陳舊性損傷,其中甚至包括像骨折這樣的嚴重外傷。
警方在各大醫院調取萬芳的個人病歷,卻均沒有查到入院記錄。他們懷疑死者生前去就醫時,因為特殊原因,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姓名。
根據一系列搜集到的證據,警方懷疑死者的丈夫陳柏林有家暴傾向,并且認為這是導致死者因忍受不了虐待而跳樓自殺的直接原因。但是,陳柏林在接受調查時卻矢口否認,他解釋說,那些傷痕是在夫妻生活時的SM(性虐)造成的,并一再強調那是妻子喜歡的方式!這時候,輪到肖雨婷出場了!
35歲的肖雨婷是遼寧省公安系統測謊小組的一名女隊員。大部分人聽到“測謊”這個詞,都會感覺神秘莫測,甚至會自動腦補美劇里的畫面:測謊師和犯罪分子在一個密閉空間,通過測謊儀和識讀嫌疑人的微表情,在8秒之內揪出罪證。不過,那只是電影中才會發生的橋段。
作為一名有8年經驗的測謊刑警,首先要求測謊師是中立的,要放棄“我是對的,你是錯的”這種導向,這樣才能確保測謊過程中的公正性和準確性。然后,才是扎實的專業知識。
大學時,肖雨婷主攻生物心理學,一個比較冷門的專業,簡單來說就是研究人對外界刺激的反應。工作后,她一直在繼續學習心理學專業和醫學專業的相關知識,都是為了保證這份工作的精確度。
肖雨婷工作的測謊實驗室面積約12平方米,墻體乳白色調。房內有實木扶手椅一張,側面是兩張長桌,用來擺放測謊儀器。最西邊是雙人沙發和茶桌,上面有套茶具。這個房間給人的第一感覺像家里的客廳。
從心理學角度講,放松的環境可以營造一個輕松的談話氛圍,而這種環境也會給測謊者提供安定感。實驗室里沒有窗子,北面有一塊巨大的“單面”玻璃,這樣,隔壁的刑警組就能將這里發生的一切一覽無余。
5月19日,肖雨婷受刑警中隊委托,經測謊對象同意,準備對嫌疑人陳柏林進行測謊。每次接到測謊任務前,測謊師需要參與案情,認真聽取刑偵隊員的詳細介紹,然后調閱分析案卷材料,最后還要到案發現場進行實地勘察。一般來說,家暴案的取證是比較困難的。當肖雨婷和辦案刑警小趙重回案發現場進行勘查時,距離萬芳跳樓已經有35天了。
別對我說謊
肖雨婷和小趙越過警戒線,進入萬芳跳樓的房間——客廳。房間內的物品擺放整齊,在案發后的取證過程中并沒有發現類似遺書之類有價值的證物。
根據陳柏林有關“SM”的辯稱,他們在他家中卻沒有發現SM情趣用品,倒是家里有很多外傷藥。于是,肖雨婷決定還原萬芳跳樓時的情景。待小趙幫肖雨婷在腰間系好保險繩后,肖雨婷踩著椅子從左側拉窗鉆出去,跨過寬1.50米左右的遮雨臺,再慢慢站在空調上。
耳邊風聲呼嘯,雖然身上已經系牢保險繩,肖雨婷還是下意識地向后面的墻壁靠了靠。一個女人要經歷怎樣的萬念俱灰,才能有勇氣跳下去!
肖雨婷扶著墻體,慢慢蹲下身,扭頭向右看過去,是萬芳和陳柏林的臥室,從肖雨婷站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他們的婚紗照,照片上的一對璧人笑靨如花。忽然,肖雨婷的右手食指在劃過墻體鑲磚時被剮了一下,這是一個視覺盲點區。肖雨婷試著慢慢用指甲取出剮蹭物,它在陽光下閃著光:是一張小小的手機卡。
回到隊里,肖雨婷根據掌握的所有資料,有針對性地編輯出6組測謊問題。測謊師就是通過采集被測者在回答所設計問題時的生理反應,來判斷被測人員的心理活動的。
測謊開始前,肖雨婷和陳柏林做了一次溝通,告訴他公安部門使用測謊儀時非常慎重,不會以其結果定案。在確定了被測人陳柏林的心理、身體狀況良好,無心臟病、癲癇等特殊病史;當日無感冒、發燒等癥狀后,進入測謊實驗室。
肖雨婷給陳柏林接上呼吸傳感器、脈搏傳感器、皮電傳感器,以及血壓傳感器。
傳感器連接測謊儀(一個像Wifi一樣的白色小盒子)后,會有圖譜顯示在手提電腦上,藍線代表呼吸,綠線代表皮電,紅線代表血壓,黑線代表脈搏,這四條曲線將會詮釋出身體密碼之中隱藏的人性密碼。
測謊正式開始。肖雨婷告訴他:“首先,我們要進行的是激勵測試,算是個小游戲吧。這種測試可以提高測謊儀對比分析的準確度,另一方面也能讓你了解一下測謊儀的性能。”
陳柏林點點頭。肖雨婷把一個平板電腦放在陳柏林面前:“這里面有四張鮮花的圖片,分明標注了ABCD四個選項,你可以根據個人的喜好隨意選出一張。”肖雨婷回到工作臺后面,問:“選好了?我現在要根據你的反映圖譜開始猜你選中了哪個!”肖雨婷依次報出鮮花的名字,“A茶花,B玫瑰,C荷花,D郁金香,是C荷花嗎?”陳柏林臉上的表情略顯驚訝!證明肖雨婷說得沒錯。
“這是因為我在讀C荷花的時候,你的脈搏和血壓起伏明顯。儀器的準確率很高吧!”
“好,開始正式測謊了。你的名字是陳柏林嗎?”
“是。”
“你今年是35歲嗎?”
“是。”
回答以上問題時,陳柏林的思路清晰,語調平和,沒有任何異常反應。肖雨婷接著問:“你和萬芳結婚7年嗎?”
“是。”
這時,陳柏林的兩腳由外開轉為內合,此動作表示對相關問題有所顧忌。
“夫妻感情很好嗎?”
“還可以。”(藍色呼吸傳感器曲線有波動。)
“知道萬芳跳樓的原因嗎?”
“我感覺她有抑郁癥傾向,情緒會經常失控,曾經建議她去看醫生,她又不愿意。”
“你們曾經爆發過很激烈的,類似有肢體沖突的爭吵嗎?”
“偶爾會有。”(陳柏林的雙膝不自主內扣,表示可能有所隱瞞。)
“偶爾是多長?一個月?半年?”
“半年吧!”
“你能預測一下,她跳樓時的情景嗎?”
“不愿意去想。”他低頭,看地面。(當人想隱藏一些想法時,會減少頭部的曝光。)這時,圖譜上顯示:陳柏林對相關問題的反應,明顯大于前面激勵測謊的反應。他在說謊!
肖雨婷繼續問:“你喜歡哪一類的書籍?”
“經濟類吧!”
“有什么個人愛好嗎?”
“散步!”(這時,圖譜恢復平穩。)
“還記得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嗎?”
“應該是2009年5月吧!具體日期記不清了。”
“記得你妻子的生日嗎?”
“7月,大概是7月23日。”
“還記得她為你做的最感動的事嗎?”陳柏林沉默了。
“我們在戀愛的時候,她在雨夜里獨自走過30里山路,為我送藥……”
“我們在你家里找到了一張電話卡,你妻子在上面留下一些信息,想知道內容嗎?”陳柏林顯得非常吃驚,身體頻繁換了幾個姿勢。(皮電圖顯示沖頂。)
“第一段信息:2013年3月15日,下午2點。柏林,診斷結果出來了,不育是我的原因,我們離婚吧!
第二段信息:2013年3月15日,下午2點15分。芳,就算沒有孩子,我也不會和你離婚的,我愿意養你一輩子。”
陳柏林的嘴唇微微顫抖,頭輕微晃動,吸了吸鼻子。接下來,每組問題開始循環提問。這次測謊一共持續了2小時28分。
陳柏林的集中反應,說明已經擊中心理要害。在測謊中,關于妻子的關鍵問題顯示,皮電反應圖譜高峰迭起,有沖擊極限的感覺,最終,儀器顯示說謊概率為78%。然而,陳柏林不承認自己說謊,懷疑儀器有誤。
針對他的質疑,肖雨婷平靜地向他解釋:“你看這條綠色的是皮電反應的線條,皮電反應就是人體汗腺分泌的情況,你說謊時這個峰值很高,圖譜很明顯,說謊時人的生理反應是控制不了的。”
他極力辯解,但講話已有些語無倫次,而且表情顯得頹廢而無奈,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綜合計算機評分系統的結論,肖雨婷認定陳柏林對本案知情,即在檢查結論意見書上認定陳柏林“有說謊反應”。
最后,陳柏林沉默了10分鐘,突然雙手抱頭,哽咽著承認:“我打過她!”
被家暴的絕望女人
隔壁的刑警馬上對嫌疑人陳柏林突審,測謊打開了突破口,在他心理防線最脆弱時很容易拿下口供。原來,2013年3月,萬芳和陳柏林結婚快四年了,可是一直沒有孩子。經檢查得知,萬芳患有先天性輸卵管阻塞。他們嘗試從物理治療到人工授精的所有方法,卻全部失敗了。
這件事讓陳柏林很受打擊。萬芳曾數次提出要陳柏林離婚另娶,可是兩個人是自由戀愛,夫妻感情很好,所以陳柏林堅決不同意。
2013年10月,陳柏林的公司出現了資金周轉問題。他疲于應酬,經常酗酒。有一次喝酒后回到家里,只因萬芳叫他以后少喝點,他抬手就狠狠扇了萬芳一記耳光。這是陳柏林對萬芳第一次動手。過后陳柏林非常后悔,不惜下跪向萬芳道歉,請求原諒。
萬芳覺得這是丈夫偶爾過激的行為,且她對自己不能生育感覺對丈夫有所虧欠,所以原諒了丈夫。沒想到這種退讓成了家暴合理的溫床。從此無數次的毆打、無數次的道歉、無數次的妥協充斥著他們的生活。陳柏林求原諒的招數也與日俱進,為了得到原諒,陳柏林甚至寫過血書。
從2013年10月開始到萬芳去世前,她成了陳柏林的出氣筒,只要遇到不順心的事,都逃不過一頓毒打。
2016年4月12日,萬芳自殺的前夜,她再次提出要和陳柏林離婚。陳柏林質問萬芳:“你不能生孩子我都沒嫌棄過你,也沒在外面找小三兒,我在外面那么辛苦,你還想要什么?!”
說完,他把萬芳推倒在地,揪著萬芳的頭發從客廳拖行到臥室,抓住萬芳的頭撞向地板,怒吼著:“你死了那條心吧,我是絕對不會和你離婚的!”陳柏林喪失理智的獸行,終于把萬芳逼上了絕路。
這個一直在自責的女人,選擇用粉身碎骨來逃離痛苦。她竟然從來沒想過報警,就連被打斷兩根肋骨的時候,也是陳柏林開車拉到私人診所就醫的。
肖雨婷猜測萬芳很可能是靠手機上存留的那兩條信息,默默撐過了陳柏林持續兩年多的家暴。這個可憐又可悲的女人!
2016年7月,陳柏林以情節嚴重,構成虐待及故意傷害兩項罪名,被處以5年零7個月有期徒刑。
每一個走到測謊環節的人,都聲稱自己沒有撒謊。他們中間也確實有人是清白的,測謊師的責任就是給清白者希望。所以,只要遇到一些被測者的圖譜和表現讓人困惑,即使有說謊的可能,肖雨婷也經常會出具“無結論”意見書。因為不想真正清白的人被誣陷,更不想真正的犯罪分子借機逃脫。
當然,這一行干久了,在社交中,肖雨婷偶爾也會犯職業病。比如,和朋友聊天時,如果對方頻繁摸脖子或者鼻子,那么他有可能在說謊;驚訝的表情超過一秒很可能是在演;越受歡迎的人通常越喜歡說謊……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