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佳
兩年前,濮存昕在云南省廣南縣壩美村待了5天。在那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他帶著一批從未接觸過戲劇的孩子,排演了一出《草船借箭》,促成了大型文化教育公開課《同一堂課》的第一課。
那場演出,道具都是孩子們自己做的。草船上借的箭,實際上是孩子們投擲的草棍。正式演出前突然下起大雨,從代課老師濮存昕,到整個攝制組,所有人都捏著一把汗,好在最終天公作美。濮存昕至今想起來,仍覺得那是一次十分精妙的策劃:“我覺得那不僅僅是在授課,更是一次行為藝術。”
2019年年底,他又成了《同一堂課》第二季最后一課的代課老師。正值“虎門銷煙”180周年,濮存昕帶著北京的學生,到國家大劇院觀看了話劇《林則徐》的彩排,之后又在課堂上給孩子們講了林則徐的兩句詩:“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認為,林則徐是一個改變歷史的人,是必須讓孩子們了解的歷史人物。
第二季《同一堂課》中,還有另外11位代課老師和11種“不可能”。在這里,語文課可以是生物課、文物課、戲劇課、舞蹈課、手工課、博物學課、游泳課……
在這里,上課,也可以帶來最神奇的快樂。

濮存昕:對閱讀的興趣,是我判斷好演員的依據
我看到這些孩子,會想起當年我上過的課、記住的課是什么。我們會淡忘,等到老了再回憶時,那些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影像又會具體、清晰起來。
我記得剛上一年級時,見到五六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我覺得他們好高大啊,戴著紅領巾,有的還戴著三道杠,我很敬佩他們。他們教我們《王二小放牛郎》:“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我一直記得這個片段。
今年我60歲了,有時會突然想起那時候背的革命詩歌:“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道——人的身軀怎能由狗洞里爬出!”這首詩我是在小學四年級時背會的,但如今突然間張口就來了。
孩子們受過的教育,就像沉積巖一樣,是一層一層累積起來的,你剖開那個斷面,就是孩子的一生。
我從一年級到三年級的語文老師姓唐,他特別擅長循循善誘。我獲得的第一個獎品,是他獎給我的橡皮。二年級時,他提倡寫日記,但沒人寫。我寫了,內容是我瞎編的。但他看完之后笑了,說:“只要寫,就是響應我的要求,我就要獎勵。”
一次上課時,他讓我們預習第10課的課文。第二天,他不讓我們讀,他讓我們講。二年級的孩子沒有多么好的表達能力,總結得很差,說話沒頭沒尾,但他就讓我們講。我還記得那堂尷尬的課,我嗯嗯啊啊半天,他耐心地讓我講:“你一定要講完。”我們小學還沒畢業,他就生病去世了。我們很懷念他,短發,矮矮的個兒,方方的臉,好像最愛穿綠色呢子大衣。
今天有一個孩子在朗讀的時候挺不自信的,很緊張,他肩膀戰栗,手握得很緊,我想改變一下他,所以長時間對他關照,讓他平靜、放松下來。
我特別希望演員能夠有豐富的語文知識積累。很多年輕演員對閱讀缺乏興趣,而是否擁有閱讀的興趣,是我判斷一名演員能不能做好的依據。
馬未都:審美教育缺失,對于有著五千年文化的中國來說太可惜了
我為什么要給孩子們講貓?因為貓是人類豢養的兩大動物之一。

貓有它自己的尊嚴,它永遠跟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我有時候想,如果我的屋里沒有貓,那我進了門就挺孤單的,有只貓,我就有了說話的機會。
這種無目的、無意義的溝通,其實在人類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不是都必須有目的、有意義。
還有,貓科動物表現出極強的生活耐心,這對人而言是一個榜樣——我們在生活中要加強自己的耐心訓練。
我在給同學們講老舍的《貓》的時候,會根據那一段的內容做一個道理上的升華。
比如,我給他們講痛感,我說,人是不能沒有痛感的;我給他們講幽默感,我說,多看書是能讓人有幽默感的。
一個人如果能在社會上活得好一些,他必然是道理懂得比較多,又能把道理付諸實踐的。

我們的美學教育比較薄弱,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現象。我們的孩子到國外去上學時都有一個感受:自己的計算速度很快,即使口語跟不上也能看懂文字,理解力也強,但是一到美學教育這塊,就會發現自己接受的美學教育嚴重不足。
這對于中國教育來說其實非常可惜,因為中國是一個擁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
五千年來,我們在任何時期都有非常準確、客觀的文物表達。你如何知道這些?當然是進博物館,而且要經常去。因為文物數量大、門類多,一個人想在短時間內記住它們是很難的。你說記住它們有什么用?沒什么用,但記得多了就會有用。
美學教育是一個長期任務。我們要把逛博物館變成一個習慣,這樣我們的審美能力一定會大幅度提升。
凱叔:藍天白云也是教育資源

五六年前我到大涼山,去的是村校,車開到深山里,有一段路要徒步前行。那時候我見到的孩子是極其封閉的,不是信息的封閉,而是內心的封閉。他們見到外人,不愿意主動交流。
但這次我來到大涼山,發現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是自信的,很愿意表達自我。最大的觸動是,我講什么,臺下的反饋都非常直接,比我想象中的節奏好多了。
我在講詩詞的時候,會特別注重講作者的故事。同樣一彎明月,不同的人寫出來的詩是不一樣的。為什么?因為人不一樣。為什么人不一樣呢?因為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不一樣。因此,你要懂得這首詩,就要了解這個人的經歷。
我跟他們講王安石變法的內容,講它和現代社會的政治政策、經濟政策如何呼應。孩子們不但能聽懂,而且可以感悟。當你告訴他們,王安石最后還是失敗了,你馬上就會感覺到孩子們那種失落的心情,他們不但能和王安石心神相通,而且能和我心神相通。
我給他們講辛棄疾怎么帶著50個人闖入有5萬人的軍營,把叛徒活捉又全身而退的故事。講到這里,全場鼓掌,那一瞬間的反饋,讓我心里特別激動。
因為他們每天在藍天白云下生活,他們天真且敏感——他們對白云敏感,對微風敏感,對藍天敏感,對羊敏感,對鴨子敏感,所以對真情投入的反饋也非常敏感。
我們經常說中國的教育資源不均衡,師資力量不均衡,這是現狀,但不得不說,教育資源里面也有藍天白云。我想大城市的孩子是體驗不到這樣的戶外課堂的——我們講詩詞的時候,突然旁邊有一群鵝叫起來,我們馬上就把思路轉換到“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我特地給課文編排了節奏感很強的旋律,這樣可以加深孩子們的記憶。很多人說,古文不用背,詩詞不用背,用的時候搜索一下就好了。我不這樣認為,如果你沒有一定的積累,你連應該搜索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道應該用什么樣的關鍵詞。
一個人深度思考的能力,和他的母語習慣、表達能力是畫等號的。當我們走上工作崗位的時候,什么樣的人可以越走越遠呢?當然是表達能力越來越強的人。這就是一個CTO和一個普通程序員的區別。
黃豆豆:不講七十二變,講孫悟空被壓了500年

七八年前,邢時苗導演要排《粉墨春秋》這部戲,當時專門請電影《霸王別姬》的原著作者李碧華老師來寫劇本。我很興奮,并且為這部劇做了很多準備。
當時邢導請了蓋叫天先生的嫡孫、蓋派武戲的大師張善麟老師來教我們戲曲招式。
那段時間,孫悟空這一人物形象帶給了我很多新的思考。
孩子們說起孫悟空,就會說起七十二般變化、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斬妖除魔、火眼金睛,但我其實特別想跟他們分享我的感悟:每個人在成長的道路上都會遇到低谷,最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要堅持,不放棄。孫悟空被壓了500年,但他在這500年的時間里,慢慢退去猴性。成為孫行者后,他的人性慢慢顯現出來。經歷九九八十一難,他一邊斬妖除魔,一邊見識大千世界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在他身上,猴性和人性得到了統一,他最終成為斗戰勝佛。
我記得張善麟老師跟我講,孫悟空這個人物太難演了。在他人生的每個階段,猴性、人性和神性三者的統一和比例是需要很微妙、很細膩的心思去把控的,是值得演員用一生去思考、去體驗的。
張曉龍:好之不如樂之

孔子說:“學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樂之。”我一直覺得,教學是一門藝術,你要吸引學生,就要真正引起他們的興趣。
剛好我們在西安這座寶藏城市,它不僅僅地下有真正的寶藏,在文化、歷史方面也有很多寶藏。所以我就在這里,用進博物館和品嘗美食的方式,讓生長在西安的孩子們切身體會到大唐文化到底有多么豐富多彩。
我一看到盧慧恩同學就覺得她特別適合唐妝,但是我又能感覺到同學們眼里眉間在說她胖。我怕孩子們會認為胖是一個很大的缺點,所以我就請人給盧慧恩同學化上唐妝,讓孩子們從中感受唐妝之美。我想讓孩子們明白,不能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不能要求每個人都長成一個樣子,也不能讓其他人都按我們自己的審美標準去生活。
我在《甄嬛傳》里排過驚鴻舞,那是唐玄宗早期的寵妃梅妃最擅長的舞蹈,現在已經失傳了。我那時是臨危授命,因為劇組沒有人排舞蹈,我是學舞蹈的,孫儷也是,所以我就給孫儷排了這支舞,沒想到大家都非常喜歡。所以我們又用了歌舞的方式,讓孩子們體會大唐風貌。
于丹:把童年的秋天儲備在心里,用來過冬
我是第一次來日本神戶。神戶的中華同文學校起源很早,有121年的歷史了,跟孫中山先生、梁啟超先生有很深的淵源。來之前我一直很憧憬,一個在日本講華文、傳承中國文化的地方,孩子們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能通過他們的表達方式,找到這些在海外的華人孩子使用中文思考的痕跡。
我給他們講《楓橋夜泊》。我講到秋天,講到烏鴉叫的聲音時,一教室的孩子都在“呱呱”地叫。我講到“對愁眠”,都說少年不識愁滋味,但是這些小小的孩子,他們怎么知道什么是發愁呢?“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但這句話是沒法跟小孩子們講的。好在我貼了滿滿一黑板的秋色圖案,孩子們看了以后都說好看。從秋天到冬天,人們都有一種不舍的心情。這樣美麗的秋色壓在心上,就是愁。
我試圖調動視覺、聽覺、觸覺,讓孩子們來體會一首詩,體會秋天。
孩子眼中的秋天和成年人眼中的秋天是不一樣的。小的時候談秋天,都是甜甜的柿子和栗子的味道。長大以后才知道,秋天也有凋敗,也有惆悵。在還稚嫩的年齡,還沒有經歷傷痛的時候,要先去認識秋天的美,對美、對愛、對正義、對善良,要有信念、有堅持。把這一切儲備在心里,用來過冬。因為人在成長以后,一定會有懷疑,一定會受傷,一定需要有自我溫暖和療愈的能力,才有力量去愛別人。
在相樂園,我給他們講了日本的俳句和唐詩的共通之處。
講中文并不是讓他們完全放棄日語,他們生活在這里,用兩種語言思考著。如果能把兩種詩歌的境界、兩種語言的表達融會貫通,那他們的思考和表達都會更豐富。
講古詩詞不是講知識點,它其實是一種思維習慣。每一種語言都有自己的節奏。詩詞是什么呢?是一種節奏,是一種對仗,是一種排比,是一種音律美的秩序。
即使你作為一名國際公民,表達里也會有中國語言的底色:那種典雅,那種風尚。

我們做《同一堂課》節目的初衷,就是希望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種族,用同一堂漢語課去喚醒文化的認同感。這種認同不一定與政治相關,它一定是一種血脈里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