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

父親的算盤長約50厘米,寬20厘米,17檔。算珠深褐色,狀如荸薺;算盤框也是深褐色的,四角用銅片箍著,精致結實。賬本一個是綠色硬殼封面,記錄生產隊的公賬;一個是麻殼軟皮封面,記錄著家里收支情況,人情往來。一把算盤兩本賬,讓父親一生清清白白,受人尊重。
父親讀過幾年私塾。因為他為人耿直,又能寫會算,村里人推舉他當了生產隊會計,父親從此與算盤賬本結下不解之緣。
記憶里,父親白天和社員們一起出工干農活,晚上回家就在煤油燈下噼噼啪啪算賬記賬。父親算盤打得漂亮,手指像在算盤上跳舞,指尖輕靈地撥動算珠,時而似蜻蜓點水,時而如蝴蝶翻飛。那清脆的撞擊聲,像一支動聽的曲子,回響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打小我就愛趴在桌子旁,津津有味地看父親打算盤。等父親忙完我就拉過父親的算盤,模仿父親的樣子,手指把算珠撥得噼啪作響。父親樂得哈哈笑著,仿佛我也會打算盤了。
父親正式教我打算盤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說,打算盤姿勢要端正,精力要集中,算盤才打得準。算盤放在正前方,右手撥珠,手臂懸空。拇指、食指撥動下珠,中指管上珠。父親從加法教起,“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退五進一,六上一去五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八上三去五進一,九去一進一,一退九還十……”父親的口訣朗朗上口,很快我的算盤就打得像模像樣,還在學校珠算比賽中得了第一名。當我捧回獎狀時,父親眼睛笑成一條縫,在我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
父親的算盤遠近聞名,有時快到年關,鄰近生產隊的賬還沒有算清,就請父親過去幫忙。父親總是二話不說就跟人家走,幫別人把賬算得清清楚楚。
父親贏得村里人敬重,最重要的一點是父親從不占公家的便宜。聽干爺講,1960年冬天,正值困難時期,父親帶著兩名社員到縣城領救濟糧。那時沒有車,三十多里路全靠步行。回來時,他們肩上挑著一兩百斤糧食,整整走了一天,帶的餅早吃光了,人餓體乏。其實父親挑的就是大米,在路上隨便給哪戶人家一升米,絕對可以換一頓飽飯。同去的社員也這樣提議,但父親說糧食是公家的,一粒米也不能動。父親將糧食挑回村時,已筋疲力盡,一頭暈倒……母親說,那次醒來,父親一口氣吃了四碗飯,把家里的鍋吃了個底朝天,那是父親一生中吃飯最多的一次。后來我問父親那時為什么寧可餓暈也不拿糧換飯吃,父親說,公是公,私是私,做人哪能公私不分?
父親公正無私,贏得村民信任,生產隊分什么東西,村民們總是推舉父親主持。夏天隊里菜園種的黃瓜、菜瓜、香瓜,秋收后榨房榨的菜油、棉油、香油,冬天塘里抽干水捉的魚挖的藕,都是父親主持分配的。父親算盤一響,賬本一攤,人頭多少,一清二楚,毫厘不差。父親一桿秤分下來,社員們從無二話。我問父親:“那么細的賬,怎么保證不出差錯?”父親說:“賬要算得準,不光靠手指撥得準,還要心無雜念。賬不能算錯,做人更不能含糊!”多年后我進入學校工作,分管學校總務,我一直銘記著父親的教誨,清白做人。
父親當了三十年會計,不僅藍殼硬面的公賬沒錯一筆,就連那本軟面麻殼的家賬,也一清二楚。一年工分是多少,賣豬、賣雞收入多少,一年總收入多少;買鹽花了幾分,買煤油花了幾角,買布料花了幾元,全都一目了然。正因為父親將家里的收支賬目記得清清楚楚,開支精打細算量入為出,即便在困難時期,一家人的生活也得到保障。父親的賬本,還讓家里在人情往來方面,從不虧欠別人,親戚越走越親。
父親最后一次主持生產隊分配,是1980年秋收后分田到戶。那段時間,父親忙前忙后,重新丈量土地,核算面積,好、中、差田搭配,一直忙到冬月。分田大會上,父親攤開藍色賬本,接受村民監督,哪塊田怎樣分,寫得一清二楚,我們隊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推進順利。
1982年秋天,父親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父親走了,但那一把算盤兩本賬,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父親公正無私的處事態度,不貪不占的道德品性,無聲地影響著我的一言一行。參加工作后,我始終保持著記賬習慣,把家庭收支、人情往來記得一清二楚。后來分管學??倓眨乙蚕窀赣H一樣,公私兩本賬,每一筆記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年從無差錯。
女兒懂事后,我把父親一把算盤兩本賬的故事講給她聽,女兒對爺爺充滿敬意。受我們影響,如今女兒也開始在電腦上記自己的收支賬目和人情往來。女兒說,好家風就應該繼承。
我很欣慰,父親的一把算盤兩本賬雖然已經不在,但父親清清白白做人的家風,卻在一代一代地傳承。
(作者系中學高級教師,湖北省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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