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植物 [組詩]

漆宇勤

這大地上的植被

大地上的植被是溫柔抑或堅硬

此前你從來沒有想過

此前你只是索取：向眾多植物要溫飽

向大樹要甜蜜果實，向莊稼要果腹之糧

向青草要繁茂枝葉，向菌類要美味之源

你從沒有想過大地的感受

它給你以最溫柔的植被包裹

像一個人從不表現(xiàn)自己暴怒或堅硬的一面

通過草木這個中間人

大地向你奉獻它自己：

食糧、溫暖、呼吸，美好的一切

想到這些，你幾乎嚇了一跳

大地對它的植被遠比對人寵愛

一個人的命脈都在草木身上

而植物養(yǎng)活它自己

像一個人的繁殖和老病都靠自己完成

現(xiàn)在你終于明白

大地上的植物是溫柔抑或是堅硬的

得到溫柔的答復(fù)，你就無比滿足

決明子

滿世界的人需要明目、降脂

這模糊而黏稠的人間等待決明子治療

我們在野生野長的河流邊散步

討論野生野長的決明子每晚閉合葉片

被觀察的植物也會疲累，等待一場睡眠

它味苦、甘、咸，性微寒

不走極端，將高處的血壓血脂勸下來

在長江以南地區(qū)生活的草木都柔和

一年一度的枯榮到黃花開時便過半

開黃花的決明子舒展葉片

迎著晨風在野生野長的土地上抖動

按部就班風輕云淡緩慢成長就好

它不鉚足勁兒催促有用的果實加速成熟

它不知道自己是有用的植物

油 茶

硬骨頭在瘠薄的山嶺上活著

長得緩慢又堅強

油茶樹是柴火房里最靠譜的溫度

趁著霜降抓緊開白花吐黃蕊

山野里寂寞地清冷著

與三十種野果說告別也與三十種

蟲豸鳥獸行見面禮

更多地方稱呼為“木子”

草木里皇族般的名姓，簡單直白又

隱晦。隱晦地指向一次壓榨

一次堅硬與堅硬的碰撞

佛前的燈盞與婦人手下的菜鍋

同時擁有著出塵味與紅塵味

同時向茶油發(fā)出嗷嗷待哺的呼喚

柳

系住蚱蜢舟，系住回頭的目光

親水的植物有著水的柔軟

蟬鳴躲在夏天的深處

偷看光屁股的孩子在河里沉浮

那一年大水，那一年大旱

上游漂來誰家拋下的繡花鞋，漂來

果腹的青南瓜。停在柳蔭下

一切柳樹都屬木，生生不息

我曾折柳為帽，斫柳筑堤

也吹柳哨。柔軟枝條穿起釣歸的銀鯉

夕陽半落處，走失的孩子回望炊煙

像在對著什么東西進行懇求與挽留

辛 夷

早于葉子拋頭露面的花朵都是急性子

有著早春的冰涼和孤絕的熱烈

你不承認是紫色的風帶來紫色的春天

不承認速朽的花瓣關(guān)涉長久的纏綿

將少量的辛夷從大量的玉蘭中分辨出來

鼻塞的人被夭折的花蕾所救贖

現(xiàn)在你也嗅覺靈敏，對萬事萬物隨時表達

感激涕零

我只在三月的美好中找最美好的部分

一切類似辛夷的好名字都被標注重點

標注九竅中保持開拓之姿的一味良藥

一年里有一段時光我也屬于木蘭科

屬于獨自站在樹枝頂端芳香走竄的

望春花

爬山虎

向十三種藤蔓致以錯認的歉意

此前我喜歡爬山的老虎這種

植物。

喜歡自私地將每一種攀附于墻的藤蔓

指認為爬山虎

直到后來認識了：凌霄，常春藤，薜荔，絡(luò)石……

只有唯一的地錦真實指向爬山的虎

葆有最充足的勇氣與韌性，它隨和且包容

喜陰濕，耐強光，耐寒，耐旱，耐貧瘠，耐

修剪

你相信的植物界的全部美德都在于此了

都在吸附于墻壁的一小片綠色

古老而崇高的長城腳下

你看見年幼的爬山虎正在移動

它伸出細細的爪子向前試探又被風吹了回來

五月的地錦累斷了自己疲憊的腳

光滑的水泥橋墩上

留下褐黃色小巧的爪子不再前行

多像鬧市區(qū)一頭幼虎的腳印

淮 山

淮山多藤，多籽，在籬笆上半遮面

淮山多心，多情，每一片葉子都造型

可是我的淮山逃離人間

第一年的秋天疏于采掘

第二年的春天它便調(diào)皮行走

向深處，向天空的反方向掘進

一株淮山打通厚土層

從此它與一把鋤頭捉迷藏

只在春天里發(fā)新芽扯新蔓

張開心事般的茂密心形綠葉

五年后一次崩塌找回了我的淮山

此時它一段圓直一段扁瘦還有一段嶙峋

對于五年的逃亡記憶

它抖了抖渾身的凹凸疤痕和毛細根

并不感到難為情也不覺得后悔

毛 竹?

在南方。一株草木就是一個草木家族

沒有竹梢的毛竹到我的土坡上做客

第二年谷雨前夕它獨自完成繁衍和撫養(yǎng)

四根毛竹在我的土坡上安家

我固執(zhí)地認定毛竹是鈍器而非銳器

從板結(jié)的土里、沉重的石下一躍而出

清晨里仿佛有悶哼從竹筍的肚腹中發(fā)出

此后刺破天空的拔高都由此而生

安頓毛竹的土地便不再安頓其他草木

叢生的野草、低矮的灌木……

竹海里只拍打竹濤，不歡迎其他雜音

幾千年來保持潔凈才便于閑人到竹下閑坐

村子里的竹林都親民

房前屋后毛竹同樣翠同樣直

我有記憶遺落在竹林，在九歲的夏日清風

現(xiàn)在我重拾老手藝，剖蔑、編織、搭建

竹椅竹簍和竹屋都滿懷拒絕之意

三月里我掘開一個深藏地下的竹筍

在它的根部，密集凸起的鼓釘排列整齊

多像一個蒙著牛皮悶勁兒的大鼓

或者是大宅院里密布門釘?shù)闹炱岽箝T

等待一次敲響或推開

我看見竹筍根部的突起

都有著細眼睛一般幽紅的光澤

懸鈴木

并不棲息鳳凰

只棲息濃蔭下乘涼的孩童

并不作為古琴的一部分

只作為火塘前柴火中的一小堆

梧桐是個大詞，大家族

外國名姓借此在鄉(xiāng)野的水土中延續(xù)分支

小時候我叫你爆皮楓

此后我跟著書本發(fā)音：法國梧桐

懸鈴木。

懸鈴木是個美好的詞語

在秋風里蕩漾

易生易長的樹木是個象征

在村子里作為路標和地標

我若可以忘記老宅老村子

便可以不想起懸鈴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