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曉昕
“以人為本”的政治正確性在當下姑且不論,但面對設計過程中的大量問題時,解題武器庫中的“家伙”有時卻極度匱乏:一方面是“以人為本”的概念對形式生成的幾乎毫無作為,無法跨越人性的具體與形式的抽象,口頭禪式的標語并不能作為形式的生成方法進行討論與應用;另一面是除了抄襲和準抄襲的“行活兒“化的輸出,我們幾乎找不到什么像樣的趁手“家伙”去應對形式生成這一基本而純粹的問題。
“以人為本”在設計層面到底是什么?“本”是什么樣的本,為什么我們在守“本”的情況下而偏離?對于設計師來說除了概念我們還需要用什么來解決形式問題?面對這樣一系列問題的再度檢查與討論似乎有一些必要。
一、以人為本的價值正確與作為方法的不適
“以人為本”的概念是何時提出,并不能精確考證。它大體可以認為源自于與西方的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本主義思想,是相對于歐洲中世紀基督教的神本主義思想的辯證,即用人性反對神性,用人權反對神權,強調人的重要性。中國的歷史并不像西方一樣具有神權無上的對人的壓制期,因而人本思想在中國歷史上具有一貫性,人貴物賤尤其反映在儒家思想的“天地萬物、唯人為貴”上,作為從道家學說產生的“天人合一“不僅說人與物的同相同原,更是闡述人為造物和自然造物的某種系統性聯系。時至當下,“以人為本”這一詞匯已成為高頻詞匯,很多場合成為政治正確的必用名詞。在政治層面“以人為本”把“現實的個人”作為唯物史觀的理論前提,成為具體環境下的人,是個體樣本出發的向人的內置性思維,這和西方哲學里的人本主義以普遍“人”為支點的人向外思維方式略有不同。無論東方文化的內置和西方文化外向維度,闡述的人本價值核心都是高度相似的——多元維度的價值體系里人的重要性是第一位的,不能本末倒置。
漢語表述的最高境界是模糊,不確定性成為一種迷人的意境,比如詩詞。但也帶來一個麻煩,即探討問題時的游離與歧異,以人為本的“本”字在哲學上是兩個特有的概念:一個是“根本”,他和“末”是相對的,另一個是“本原”“本質”,是事物的本體與內相。我們長期說的“以人為本”的概念并不是回答世界的本原性問題,因為本原性問題是回答人、神、物到底誰產生誰,即誰是第一性,而這里人顯然不能成為第一性的,即使它在價值體系里是最重要的。所以,以人為本的本是根本的本,是從價值角度判斷這個世界什么最重要、什么最具價值。當然從這個角度上,我們人類以人為價值最重要的命題在物轉星移宏觀宇宙的立場上依舊可以再度討論,只是它過于宏大與抽象,建議另案討論處理,權且認為是相對的正確。
因為“以人為本”作為一種價值參照,當它被具體地置于設計問題之上時,只能成為設計立場和表達價值的概念修辭,尤其是當它成為了一種普世的政治正確時,更多的時候甚至成為不疼不癢的符號。當價值觀成為設計結果的指向或評價時,它相對于設計一定是前置或是后置的,并不能成為伴生或產生設計的線索與邏輯,更做不了催生形式的設計方法。最為糟糕的是很多設計師還誤以為人是設計之本原,以為可以自由駕馭設計讓形式成為一種不受約束的主觀產生形態,使得形式的創造變成了一場花樣翻新的造型思維游戲。看看歷年來中國特有的丑陋建筑評選,你會發現絕大部分是這樣用錯了“以人為本”的“本”字哲學含義,主觀意志任意凌駕于形式,造型成為了形式的瘋狂想象與臆造。
二、形式的內向性與系統自洽
在人類遇到問題并因解決問題而產生設計的時刻,我想并沒有畫圖這件事相伴,它只是按照物質的材性和工性完成了一次令人愉悅的系統性組織。隨著技術和社會分工的進步,復雜工程的組織使圖紙成為了必要。時至今日“畫圖”在當下幾乎就是設計工作的代名詞,設計繪圖有人稱之為設計圖學,是建筑學的必修課程,也是建筑師日常思考設計的工具。繪圖在研究范式傳承與思考表達的同時,讓設計變得抽象,即可以或多或少、或長或短地離開建筑具體的材料本體和技術本體,近來計算機繪圖與算法繪圖日新月異,更是有把材料及工藝徹底拋開獨立生成形式的趨勢。
一個好的設計憑什么產生它的形式,這對于建筑師是一個終極問題,設計師無論如何都要面對以型為核心的形式問題,形自何處,形歸何處,是設計以何為本的問題,表面上它是一個設計方法的問題,本質上更是一個設計的發展方向問題。
設計是什么?在100多年前的包豪斯,曾經給出非常有價值的實踐:建筑被置于造物的視角之下,大到建筑小到器物,甚至是作為藝術的雕塑與裝置,均可以視為造物;木工作坊、紡織作坊、陶瓷作坊、金屬加工作坊是學生入學時的必修課堂;形式生成訓練成為了手、腦與材料的互動,物質及物質組織的感受成為了設計的核心。現代建筑中材料定義了形式的質量與價值,也賦予了建筑以思想。這種思想變成實際建成的現實存在,讓材料組織與選擇對作為觀者的人產生影響。另一方面,設計給材料賦予感知能量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過程,它包含了感官體驗、專業知識,甚至包括嘗試的快樂。只有在這個創造過程中我們在不斷尋找表現材料的可能、認識材料新的形式和新的結構意義時,才能真正推動材料特征的統一,理念、形式和材料才能愉快地協同工作形成高度自洽和完美系統,而形式只是這樣一個完美系統的結果或者說副產品。圖樣、模型和材料測試可以獲得某種緯度,它可以部分地與尚未建成的建筑要素形成一致,盡管它們并不是真實的建筑。設計的矛盾性在于它既要對外滿足使用的要求和各種對房子的規范,又要對內完成設計師對形式認知的充分自洽,顯然一場形式上花樣翻新的視覺盛宴來滿足業主,并不能是設計真正存在的價值與目的,當把設計看作是一次令人愉悅的系統性的物質組織時,設計才能回歸到材料本體邏輯的內向型研究和工程邏輯。
對材料的認識遠遠沒有看上去的那么簡單,材料內本蘊含的特性遠比表面結構復雜得多。材料的神秘和被感知的能量來自三個層面:可見的材質、相關的技術工藝和內在經驗預感與想象。材料對人的影響會根據人的個體經歷的不同而不同,很多建筑師甚至把材料特性的認知看作是非常私人的、不可以討論的,但卻是形式發生的立場與基礎。這沒有對錯之分,阿爾瓦·阿爾托、路易斯·康、安藤忠雄和隈研吾等建筑大師,他們對于材料是偏愛也成就了自己形式獨創性,讓材料本身形成獨特的感染力。
三、人與物的主體性思考與形式心像互映
感動的源頭是人為還是物作,這不僅是一個設計問題,更是藝術問題。
在物性中尋找靈感,用上帝創造萬物的方式(某種符合物質存在與表達的方式),可以理解為“天人合一”地制造形式。它不僅是很多建筑師創造形式的源泉,更是很多當代藝術家追求打動人心的終極方式。近代的英國雕塑藝術家托尼·克拉克(Tony Cragg)是“材料主義“的代表人,他的作品表現著充滿著物體的幾何理性美,充滿幻想和詩意的材性表達。他從豐富的材料中找到靈感,并對眾多材料組織中產生迷戀,包括塑料、陶瓷、木材、石膏、鋼鐵、玻璃、聚氨酯、石頭、橡膠、水泥和銅,很多時候他的作品甚至是從一團垃圾或廢物獲得的形式啟發而來的,在”藝術圈“里成為讓物性產生形式能量的最早也是最有力的探索者之一。很多人評論托尼·克拉格的作品看上去并不美,但是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雕塑,并不是創造美麗的事物來襯托這個世界,它已經變為人們認識物質世界的基礎研究。”他總是向別人強調自己是一個materialist(嘗試翻譯的話,大約可以譯成“材料主義者”),因為他的雕塑正是以對各種材料的運用而著稱。最初很多人還以為他指的是“唯物主義者”,他卻聲稱他是鑒定信教者“當然!但是這個世界如此復雜有趣,我們研究一輩子也研究不完。上帝創造了物質,我們來研究物質。”他把對上帝的信仰轉換成對于物質神秘能量的信仰,人、神、物也不是簡單的三位一體,而是物性優先、材性優先,物在整個創作系統中成為了基本主體。有意思的是在他的后期創作中,他談及了內心對形式本身的訴求,認為最有力量的形式來源于某種人與物的心相互映,是“上帝的左手和我的右手讓我們發現并塑造了我的形式,因而他的作品總是神秘而充滿誘惑。
同樣,中國的視覺藝術家蔡國強在上世紀末早已成名,然而他對自主地通過人手輸出的形式并不滿意,在他的意識里需要尋求新的并非自己的其他的形式能量。他后來著迷于火藥的爆炸正是來源于物性釋放的偶然效果及那份天然的不可控意味,在控與不可控之間形成巨大的張力。他聲稱自己信仰道家學說,他對暴力的辯證態度更應該被理解為出于一種廣義的哲學層面。“火藥是一個充滿能量的東西,所以在點火之前,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的。點火的時候,其實你該做的都已經準備了,那接下來就是靠這個材料的生命,和藝術家背后看不見的、自然的力量。”以材料為媒介產生出超越意識產能的形式,是當代藝術的一個基本出發點,更重要的是不僅是材料本身,通過獨特的呈現方式創造出來的媒介材料的文化意義具有更高一層的哲學意義。

四、形歸物本的基礎性建構與方法研究
筆者帶領的大器建筑設計工作室近年來在從事大量建筑實踐的同時,也進行了建筑教學(本科基礎教育與研究生教育)和產品設計。看似分散的產、學、研及大量游離于建筑之外的跨界設計,其工作內核始終沒有離開對于材料及工藝的關注。我們越來越深深地體會到物性的學習是溶解邊界的最佳溶劑,因為物性關乎材性(材料本體性征)、工性(材料的加工技術特征)和能性(完成功能目標的可達性)。它是一切造物的共同基礎。在產品設計中拓展認知邊界,在設計教學中思考形式產生的方法,成為了某種工作常態。
很長的時間里,我們也曾焦慮,因為我們無法回答:同為設計師,服裝設計師的大量日常工作充斥著大量的對于面料的研究,而建筑師卻可以對混凝土、木材、玻璃這些建造房子的基礎材料的材性及其新工藝、新技術充耳不問、漠不關心。一個與全尺度的萬千美妙的創造物世界絕緣的建筑師,憑什么設計建筑?是的,憑什么做設計對于建筑師是一個必須擺在桌面上的問題,顯然用“以人為本”這一概念不能夠合理回答這一問題,尋找形式的生成的內在機理,直面建造的倫理與哲學,讓形式可以在一個較為理性的邏輯內進行討論,是建筑學作為學問必須要達標的及格線。
我們重視材料搭建空間的系統研究,即從材料到空間的推演與設計。我們發現形成某種材料的固定的空間范式以及視覺審美等文化屬性,最終范式也限制了材料的空間能量形成一種負面的抑制因素,另一方面空間需求也會刺激和推動材料屬性自身蘊含能量的釋放。從材料出發相比從空間出發,設計過程解決的問題是如何最大化或者限制材料屬性的能量,如何在不同材料的組合之中能梳理材料能量的秩序。如果將工業設計與建筑設計的對照,同樣屬于物性設計,建筑設計更像是對材料屬性能量的秩序建構,而非簡單地對極限的探索。
結語
在建筑學外延不斷放大的網絡信息時代,形歸物本是建筑學對于學術內核的理性回歸,而對于一個建筑師的養成,他看似笨拙,甚至低效,卻是滋養培育新形式的最佳樂土,更是拓展新視界、發現新疆域的最好捷徑。
很多人常常問我:“你是怎么跨界的?“,我說:”錯了!我從沒有跨界,我只是在做設計,那些東西只是我研究材料與形式關聯問題的副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