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樂園驅逐的成年禮

楊卉鶴說電影

《少年的你》劇情簡介

一場高考前夕的校園意外，改變了兩個少年的命運。

陳念性格內向，是學校里的優等生，努力復習、考上好大學是高三的她唯一的念頭。同班同學的意外墜樓牽扯出一連串不為人知的故事，陳念也被一點點卷入其中……在她最孤獨的時刻，一個叫“小北”的少年闖入了她的世界……

大多數人的18歲都是明媚、快樂的，而他們卻在18歲這個夏天提前嘗到了成人世界的漠然。一場秘而不宣的“戰斗”正在上演，他們將一起守護少年的尊嚴。

看這部電影，心不驚，肉不跳，最好。不然一個差池，你以為成年驅殼終于能夠隔絕、抵御的年少噩夢，又張牙舞爪地殺回面前。只是這次，有陳念（周冬雨飾）他們給擋著刀槍。

離高考還有兩個月，胡小蝶（張藝凡飾）在學校跳了樓。尸體橫在地上，學生們烏泱泱地探著頭看。教學樓上大紅的奮斗條幅比血還刺眼，無窮盡的旁觀者像是一群莫名躁動卻又不知如何反應的禿鷲。

只有陳念脫下外套遮蓋她的遺容。仿佛在面對自己的鏡像，或者說，在面對自己。

胡小蝶替陳念先死了一回。

以魏萊（周也飾）為首的霸凌團伙，玩物至少有這兩個女孩。關于胡小蝶，有兩個令人揪心的段落，一是開錄的視頻里，濕漉漉的紙團接二連三地砸到她身上，而她只是一副見怪不怪且逆來順受的神情。二是她滿腔的惱怒，只能發泄到同在泥淖中的陳念身上，怪對方沒有幫自己一把。

日后陳念在警察面前說自己并不需要朋友，但興許那一刻，她這個受害者已在心里頭，隱隱地把自己歸到了迫害者的一方。

《少年的你》這一沉，把低氣壓拖得更低。

天真有邪，本是這故事最大的反派。魏萊在施暴時的理直氣壯與兇狠殘忍，平日里全藏到那張看似單純的皮囊當中。她那撲閃的鹿眼一睜，直叫人溺死到那團汪洋里。

可在一起又一起校園霸凌事件的風暴中，電影走得很遠。特別是，它至少讓陳念披上了一種本不必有的內疚。

而她在低谷里，人與事都在窮兇極惡地刁難她。在一個父親缺席的家庭里，母親周蕾（吳越飾）因為賣三無產品，長期外出躲債。東窗事發后，給陳念增添了一個被群嘲的事由。

當校園出現霸凌事件，上至教育部門，下到校方、老師，沒有一個人能提供實質性的幫助，而漠視甚至姑息，全都助長了那股歪風。至于被應試教育填得昏聵的學生，若非噤若寒蟬，便是把別人的痛苦與丑態當作提神醒腦的刺激。

高高在上的女警反復質問陳念為什么不告訴大人，為什么不找警方。毫無同理心的理所當然，扒掉了現實的最后一張面具。

身處一個漏洞百出的體系，每一個孤注一擲的行為，背后都是經年累月的失望與害怕。但如果這個故事沒有這些極具代表性的人物群像，大抵很多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依然會對霸凌視而不見。或者，念著自己躲過一劫，自此盛世安康。

絕境中的陳念，只有一個昵稱為“小北”的劉北山（易烊千璽飾）。他是這類青春故事中難得出現的救星以及救贖。

兩個所謂不同世界的人，相遇在一場毆打中。她被卷入這漩渦，辱罵，推搡，那是平常事，但象牙塔里一心求學的少女，不得不在不知深淺的殘忍中，提前祭了初吻。一下子，什么都邋遢起來，什么都圣潔起來。

她“看不起”他，是一種自保。但保護什么呢？說不上是安全，還是事態失控前的平衡與規矩。

面對這個唯一問過他疼不疼的人，他甘愿承受她的“看不起”，甘愿用這種“看不起”，去大膽享用關愛與被關愛。這樣，等到她來到最需要他的人生拐點時，他才好用自己的輸，去博她的贏。

兩個少年在崩塌的世界里，相互成全了一星半點的暖。一旦走到外界的叢林里，他總要跟在她后面護著，做那個最稱職的守護天使。那破敗的房舍是他們日后必將失去的樂園；但在當下，相濡以沫也至少是種快樂的扶持。

也只有少年，才能作這不夠兩全其美的考慮。命運吝嗇地給他們一個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豁口，逼得他們，要用一場假的強暴，還一個人真的清白，再用一記真的耳光，賭兩個人空的未來。

太悲壯了。比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只身闖龍潭虎穴都還要悲壯。劇情發展到這一步，空氣都要被抽光似的。

導演曾國祥處理得極為精當的地方，不只是演員調教、影像語言，還有在條條框框中，尋找到表達的突圍方式。

陳念過失殺人，還跟小北一同瞞天過海。單純從氛圍烘托而言，那已逼近大快人心的暢快。但在國產電影里，向來饒不了他們，不管這些可憐蟲受過多少屈辱與折磨。他們是注定無法全身而退的，哪怕在藝術表達上，一個徹頭徹尾地輸，去換另一個劍走偏鋒地贏，可以裂變出比窮途末路更凄愴的共情。

無法用這種方式尋求共振，曾國祥就循著條文，讓陳念做了該做的坦白。對此，絲毫沒有處理得生硬。兩個年輕人隔著一扇玻璃，無聲地用表情、神態，精準地交流那些豐沛得無法言傳的波蕩，愈發襯得人間不堪。

如此一來，《少年的你》在立意上，還能順勢拔高。

我們都不得不承認，這絕非一個好人有好報的世界；相反，壞人往往可能福澤延綿。電影里的人名已經清晰地點出了這層絕望——魏萊是黑暗的，鄭易是無力的，陳念走向艱難的“成年”，北山卻要“被刪”到生活以外。

但絕望之下，還有不同的光暗。在這些霸凌的受害者里面，胡小蝶與陳念自然是走向了不同的極端，而同班同學李想（張耀飾）則代表了敢怒不敢言或只想息事寧人的大部分群體，但《少年的你》還有一個鄭易。

他空有一番悲憫，在無能為力時，也只能無能為力。他早已不是少年，身為一個幸存者，他知道痛，但被正義的身份掣肘，于是正義的弱點，都成了他鄭易的弱點。這個角色在良知下的斡旋，讓電影在足夠強烈的沖突里，又多了一重意味深長的比對。

而大銀幕前同樣長大了的我們，也不知道用那些或有或無的春秋，織出了怎樣的內里。

電影落幕，故事有了蓋棺定論的終局。但在一個同理心比金子還珍稀的世界里，還是希望更多人，尤其是中小學生以及為人父母、為人師表者，能夠看到這部電影；但更希望，再沒有人需要感同身受，至少讓我們經歷過的殘酷，到此為止。

（原載于“電影雜志MOV？ IE”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