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磊 張曉瑢
俗語說“戲比天大”,雖然表面上講的是戲曲從業者對于戲曲訓練、戲曲演出、戲曲研究要保持一種敬畏的態度,但是它也從側面突顯出了戲曲乃是時代的特殊縮影。在山西,戲曲真的比天大,因為山西人太愛戲曲了。山西戲曲骨子里濃縮的其實是一種鄉土情懷,沉淀的是一種文化的古韻,愛自己鄉土文化的山西人自然把山西戲曲也視做了珍寶。那么戲曲在山西為何會如此興盛呢?筆者認為這是由多方面因素綜合交織、造就而成的:
山西古稱“晉”,為中華民族重要的文明發源地之一,上古帝王堯、舜、禹先后定都于晉南地區,發達的古代農業為戲曲在山西的誕生及傳承,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與文化引領。《尚書》《禮記》《呂氏春秋》中已經記載了“大夏”“咸池”“蕭韻”等與山西有關的原始祭祀樂舞。晉為西周時期的重要封國,始封君主為周成王的弟弟姬虞。當時的晉地,農業發達,晉侯燮父曾經將晉國出產的“異畝同穎”的禾苗作為貢品獻給了周天子,周天子轉贈給周公,周公于是做《嘉禾》一詩,收錄于《尚書》。晉國作為諸侯大國,重視禮樂活動,北趙晉侯墓地出土的石磬、編鐘等大量樂器即為實證。到了隋唐,山西地區出現了最早的歌舞戲《踏搖娘》,杜佑的《通典》卷一四六曾有記載。沿至宋元時期,山西又成為宋金話本和元雜劇的主陣地。不論是萬榮縣孤山風伯雨師廟前古戲臺上關于元雜劇演出的題記,還是洪洞明應王殿發現的忠都秀做場的元代戲曲壁畫,抑或是武池喬澤廟舞樓西北斗拱的關于舞樓修建年代的墨跡題記,都說明了當時的雜劇已走向農村,并且相當普及。
而戲曲之所以在農村如此普及,又與這一地區長期歷史發展所形成的宗教信仰和風情民俗密切關聯。自古以來,晉南地區就好祀鬼神,性喜優戲,相沿至宋元,遂成為民間的一種風俗,廣大農村在節日時常有迎神賽社之舉,而報賽時往往搬演各種故事,形態百出,男女聚觀。這種祭祀鬼神的風俗,促使古代晉南地區出現了類型眾多的神廟,比如后土廟、東岳廟、關帝廟、觀音殿、牛王廟、蝗神廟、馬王廟、火神廟、藥王廟、水神廟、谷神廟等,既有自然神崇拜,也包括佛教和道教神仙信仰。究其原因,這和當時惡劣的自然生產環境以及古代社會生產力的低下密切相關。由于社會生產力長期沒有質的突破,人民生活沒有保障,加之現實生活中又有種種災禍,伴隨朝代的更替、戰亂的頻繁,更使得百姓經常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社會生活的動蕩,民眾心理的不安,可是又無處宣泄,百姓們為了解脫苦難,只好乞求神靈的保佑。各種神廟,根據供奉的對象和農事安排,每年在一定時節,分別舉行各種規模的祭祀活動。祭祀的內容一是呈獻祭品,二是獻演歌舞技藝。開始演出時沒有固定的地方,或是在神廟前的空地,或在神廟附近的建筑物進行,后來專門為之建造演出場所,稱為“舞樓”。當然,舞樓并非只演歌舞,還兼演百戲雜劇,實際上就是戲臺。
山西現存的戲曲文物中,有兩大類文物最引人注目:一類是遍布全省的古戲臺,其數量多達2800 多座,全國僅存的一座金代戲臺與八座元代舞樓都在山西境內。①另一類是在宋金元時期的古墓葬中出土的大批戲曲磚雕和戲俑,如20 世紀70 年代在山西省稷山縣馬村、化峪一帶發掘了20 余座金墓,其中9 座都帶有雜劇磚雕,后在此基礎上成立了“金代地下戲劇博物館”,現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山西戲曲劇種眾多,有名的有梆子戲、秧歌戲、道情戲、曲子戲、落子戲,曾有專家統計山西地方劇種多達53 個②,約占全國380 多個地方戲劇種的七分之一。數量眾多的古代戲樓與數量繁多的地方劇種,無不顯示出山西人對戲曲的熱愛,可以說戲曲在山西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當然,這個基礎和山西發達的古代農業以及農耕社會的百姓集聚性息息相關。農耕社會,人們始終難以擺脫水旱蟲蝗對于農業的威脅,因此基層百姓便一面精耕細作,興修農田水利;一面廣修廟宇,寄托神靈庇護。待農業豐收,便去廟宇酬神,除了三牲貢品,還需要請戲班子唱戲酬神,是為“春祈秋報,以百戲娛神”。國保單位西閆四圣宮廟內一塊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的碑刻上記載了這樣一段話:“粵稽自響祀之說昉于《禮》,流而為迎神賽社之風,自萃渙之卦書于《易》,廣而為建廟塑像之事。蓋享祀所以盡春祈秋報之典,而廟宇所以為居圣率神之地,其諸并行不悖之義也。”這說明,迎神賽社這個傳統,由來已久。至于具體的唱戲酬神,碑刻后半部分是這樣描述的:“音樂為之喧嘩,神馬為之縱橫,旗彩為之飛揚。既而底廟大賽三日,樂人動至百口,神筵輪以三甲,飯食樂錢依沠散而不違。賽罷將軟桉輪至何村,每歲獻豬羊十二。”從這段描述,也可以看出百姓對于神靈的虔誠。又比如國保單位南撖東岳廟內一塊立于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碑刻記載了寺廟神圣,“廟前東西大道,禁止不得堆以糞土,違者罰戲三臺、豬一口”。這段記載亦很有意思,居民膽敢在東岳廟周邊取土堆糞,就要被罰肥豬一口,同時要請戲班子唱三天戲以酬神,并平息民憤。除了迎神賽社,逢年過節、宗祠祭祀、消災免病、天旱祈雨、喬遷升職,都可以請戲班子唱堂會。可以說山西人太喜歡戲曲了,甚至有錢人死后,還要在墓室雕刻戲曲壁畫,陪葬戲曲人俑。
山西作為中國最為古老的“戲曲之鄉”,不僅戲曲劇種多,而且戲曲名家多。山西境內保存有晉南鑼鼓雜戲、晉北賽戲、上黨隊戲這三個最為古老的劇種:這三個劇種都是用來祭祀神靈和祖先的,統稱為祭祀戲。三者皆有固定的演出日期、演出舞臺、演出儀式,表演簡單、質樸、粗獷,以鑼鼓掌握節奏,略顯粗糙。但這三個劇種的演唱,都采用特殊的朗誦調,似唱似念又似說,夾雜著部分舞蹈、武術與雜耍,舞臺表現十分吸引觀眾。國保單位翼城南撖東岳廟每年酬神時表演的目連戲,就帶有這種吟誦體的特征。③山西曾是金元雜劇的重要活動中心,當時即涌現出大量的戲曲名家。如澤州人孔三傳,常年活動于汴京,為諸宮調的創始人,屬第一流的戲曲音樂家。知名的元雜劇作家,如關漢卿、鄭光祖、白樸、羅貫中、石君寶、李潛夫、趙公輔等人,皆為山西人。古代樂戶地位低賤,但是知名的戲曲演員,亦有名垂青史的,如畫在洪洞廣勝寺明應王殿壁畫中的“太行散樂忠都秀”,名字刻在萬榮孤山風伯雨師廟元大德五年舞庭石柱上的“堯都散樂張德好”,忠都秀與張德好都是各自戲班的班主。近代以來,山西四大梆子名家輩出,不勝枚舉,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的數量(40多位),全國領先。
傳統農耕社會,封建官府的主要職責不外乎守境牧民、緝捕盜賊、勸課農桑、征發賦役、提督科舉等幾方面,但是有個大前提,即輕易不許百姓大量流動遷徙。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戲曲對于強化國人的“安土重遷”觀念則發揮了重要作用。古代雖然有太學、府州縣學、書院、私塾等各類學校,也有科舉制度這種集讀書研學與做官考試為一體的政治制度,但是讀書人占全國人口的比重依舊不高,讀書識字對于廣大農民來說,依舊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戲曲長期發揮著寓教于樂的作用,是廣大人民群眾獲取知識、學習歷史,接受道德倫理教化的重要方式,如戲曲劇目中經常涉及“唱忠孝節義,罵賊子逆臣,敘人倫五常,詠才子佳人”,因為有利于調解社會矛盾,穩定社會秩序,因而受到封建官府的支持。戲曲來自民間,活躍在民間,集教化作用、娛樂作用、凝聚作用于一體,對民間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影響著普通百姓的思想、情感、品德、風俗,維系著中華民族的認同與和諧。
明清兩代,晉商領銜中國八大商幫,稱雄商界五百年,使山西成為當時比較富裕的省份。晉商熱愛家鄉戲曲,不但在家鄉組建戲班,而且走到哪里就把戲班帶到哪里。具體來說,晉商對戲曲的推動作用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直接出資組建或贊助戲班。如根據劉巨才、段樹人先生《晉劇百年史話》記載,晉劇名班錦霓園是由太谷富商孫家資助,楊成齋出面創辦的。晉劇科班乾梨園,雖然由鄭三印創辦,背后的金主則是票號“大德川”“大德玉”的財東常家。這些實力雄厚的晉商,不僅出資創建或者贊助戲班,而且出重金禮聘名角,作為戲班的班主或招牌,為戲班培養后繼人才,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山西戲曲血脈的延續。二是晉商在外省異鄉,通常是在商業樞紐所在地修建晉商會館,并在會館內部修建戲樓,延攬山西的戲班子去演出助興。其用意一來為了以家鄉戲曲自娛,緩解思鄉之情;二來則是為了招待商業合作伙伴,便于達成貿易。可以說商路即戲路,晉商利用山西戲曲來達成貿易,反過來,晉商也將山西戲曲帶到了全國各地,一定程度上又擴大了山西戲曲在全國的影響。現今北京、洛陽、蘇州、吉林、銀川、保定、多倫、張掖、亳州、遼陽、吳橋、聊城等地,都保留有山西會館及戲臺遺址(遺物),印證著當年晉商以及山西戲曲的活動軌跡。
戲曲凝結著一種鄉土情懷、民族情懷、家國情懷。山西戲曲將農業因素、群眾因素、專家因素、政府因素、商業因素集于一體,融會貫通,在三晉大地繁榮了上千載。歷史曾經帶給山西戲曲繁榮與輝煌,如今,現代社會賦予了山西戲曲新的發展環境,在城市化進程的大背景下,山西戲曲并沒有走向沒落。現在的山西,戲曲票友也甚為眾多,尤其到了城市郊區、鄉鎮農村,每逢傳統節日,悠悠的鄉戲還在繼續演出傳唱,帶著祖風古韻流光異彩,迎接著現代文明,走向美好的未來。
注釋:
①也有學者認為存世的元代舞樓數量應為12座,如何大鵬在《淺談山西晉南、晉東南地區古戲臺》一文中就持此種說法,但是此種說法是將部分元代戲臺的遺址也包含在內。
②也有說法認為山西戲曲劇種為54 個,加上了繁峙縣的“蹦蹦戲”。
③《翼城文化志》記載:翼城目連戲的唱腔有平高腔、花高腔、喜高腔、紫高腔、平調、哭調等30 多個,因為傳承方面的因素,目前只流傳9 個唱腔。從其詞律和句式結構來看,平調以七字句為主,高腔調以十字句為主,都是上下句結構,從只有打擊樂而沒有弦樂來看,可以說它是一種較為古老的劇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