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大涼山國際戲劇節,2020年度全球唯一原址落地如期舉辦的大型藝術節,第一次以歌劇為開幕大戲,《聽見索瑪》格外引人矚目。從電話里聽到李亭脆生生念出劇名那一刻,我的心臟就開始“怦怦”歡跳。已被打上“族群”標簽的高原之花,又將在民族歌劇舞臺綻放,怎不令人開心?這是繼《彝紅》之后,李亭為其第二故鄉再次貢獻的一部新作。
筆者打小聽過唱過一首彝風歌曲“星星和月亮在一起/珍珠和瑪瑙在一起”;從“20世紀華人舞蹈經典”《快樂的啰嗦》(1959年),電影《達吉和她的父親》(1961年)、重慶市歌劇院《火把節》(1984年)等藝術作品中,都曾感受過彝族人民的幸福與進步。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里一曲《情深誼長》中一句歌詞,讓“索瑪花”成了彝區必不可少的標記。2015年中央打響脫貧攻堅戰以來,《索瑪花開》(2017年)等影視劇作紛至沓來。李亭的新作在“索瑪”之前冠以“聽見”二字,從視覺形態轉化為聽覺意象,可謂別出心裁獨具新意。
我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曾是全省乃至全國嚴重貧困地區之一。而位于昭覺縣的阿土列爾村,更是遠近聞名的“懸崖村”,全靠攀爬藤梯上下進出村子,直至2017年才建成幾近垂直的懸崖鋼梯。2018年春節前夕,習近平總書記昭覺山水之間留駐足跡,他為深貧家庭彝族村民送去黨的關懷與溫暖。曾在大涼山工作生活多年的劇作家,她對這方熱土有著深厚而復雜的情結、情愫、情懷,恐常人無法感同身受。
超過兩個小時觀演《聽見索瑪》,我全程高度專注不敢“打夢覺”(四川方言,精力不集中、思想開小差之意),努力捕捉人物關系、梳理主干支系來龍去脈。舞臺上,86歲的老阿普和12歲的小學生、青年書記和網紅青年、支教老師和緝毒警察,還有一位攝影家,男女老少輪番上場。編劇的主觀意圖非常明確,通過一老一少的視角輻射透視從古老山寨搬往新建村落,在這個過程中,彝族人典型個體面臨著不同選擇與命運走向。簡單說,這是一個關于“家園”“遷徙”“歸宿”的故事。全劇的核心人物是伍達和拉虎,這也意味著其他所有人都和一老一少的敘事與抒情密切相關。我特別喜歡大量借用彝族民謠諺語寓言的劇詞,伍達唱著“彝人的眼睛穿山越嶺”、拉虎歡歌“呀/山不美/索瑪開滿就美”、阿西子詠嘆“月亮在笑/星星眨著眼”……四處散發山野清香泥土芬芳,美得很。
全劇敘事力求合乎邏輯,基礎情感確有憑據。伍達對女兒抗命遠嫁,從無比憤懣到無窮思念;拉虎對母親爾喜離家遠行,從郁郁寡歡到殷殷期盼;馬稚遠和阿西子,從同班同學到真心愛人;大雁哥和約日噶,從偶遇到相知。這些角色的形象個性刻畫得自然生動,相互關系和命運交集,似乎每一組都能單獨寫成一部戲。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故事,這一點卻有違歌劇文本的“常理常規”。李亭,你干嗎要給自己出難題:寫了這么多的人,還有那么多的事?演出結束我方才想明白,寫了那么多個故事、埋了那么多條線索,總是剛冒了個線頭就扯向別處。你就是逆向思維下套做扣,用大量伏筆制造懸念,最后再剝筍去殼真相大白。
現代文學與戲劇中的“意識流”寫作十分風行,所謂在“心理時間”與“現實空間”之間,穿插更迭時空語境、任意調度交錯轉換,變化多角敘事的不確定性,可以起到內在關聯作品結構的作用。但,所謂“內外聚焦”與“內外闖流”,如果過于頻繁瑣碎,還是會對戲劇節奏造成干擾或阻斷,從而影響審美體驗的連續性與完整性。更何況,淡化情節的“意識流”特征,在這部歌劇里反倒成為強調寫實性的一種敘事。約日噶的身世、阿西子的犧牲、伍達妻子的病故,等等,既有清晰具象的唱詞,更有濃墨重彩的場景。
我記得伍達對拉虎有一句“你媽跟你爸要扯脫/就是你馬老師背后戳!”我們幾人同時出現錯覺,嗯?馬老師莫非是個第三者?實際上她無非只是爾喜離婚的支持者而已。而在火把節之夜,馬老師追念撥動口弦的阿哥、爾喜幽嘆前夫傘下的阿妹,原本風馬牛不相及。類似的某些敘事性唱詞,還顯得有些語焉不詳,容易造成理解上的歧義。約日噶原本是貧困農村里常見的那種游手好閑酗酒滋事的“二賴子”,后來外出打工歷盡坎坷,最后拜攝影家為師,學到一技之長成了有正事干的網紅播主,這個典型人物脫胎換骨的故事也算講清楚了。但有個細節,他在“自述”里說,因為想換點酒錢而冒險“套”住一只大雁,但我們分明聽到令人心驚肉跳的“砰”一聲槍響,那是他開槍射殺了大雁,因此伍達和村民才將其逐出村寨?
我認為《聽見索瑪》的戲劇結構值得商榷,因主干之外的枝杈太多,在戲劇邏輯上顯得有些零亂、細碎、分散。你可以說,這些都是伏筆鋪墊,但,如果每個人的故事都在閃回且閃回地顛倒順序,有的往事甚至重復再現,那個“彎兒”就未免繞得大出圈兒了。何況,一環接一環總讓人在疑惑費解中猜猜看,好像這不是歌劇本身應有的筆法章法格局布局。
既然這朵“索瑪”是要“聽”的,現在來說音樂。
有必要重新關注一下國家一級指揮唐青石。他身為四川交響樂團團長兼首席指揮,歷任峨影樂團團長及藝術指導兼指揮,毅然舍棄省城舒適安逸的生活,竟然跑到大涼山,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播撒交響樂的火種。從2010年12月以“中國涼山彝風森林音樂會”開啟夢想之旅,2011年10月“月城之春”首場惠民音樂會演出,2012年12月31日涼山首屆新年音樂會;2013年3月他正式出任音樂總監、首席指揮,11月涼山交響樂團正式掛牌成立。正是他8年辛勤耕耘默默守望,大涼山才綻放出一朵散發奇異芬芳的“索瑪花”。這8年,“大涼山惠民音樂會”已演出401場,在中國西部成為交響音樂的重要聲部。5年前,唐青石率團獨立承擔歌劇《彝紅》現場演奏,在國家大劇院、中國藝術節及全國巡演城市留下了涼山的交響樂音;5年后,新作《聽見索瑪》再次讓我們聽見,涼山本土一支編制齊全、訓練有素的歌劇樂隊。
在唐青石雙臂起落之間,涼山交響樂團奏出第一串音符。清越悠揚的竹笛似穿越晨霧的金翅鳥,帶著我們向山野朦朧層巒疊嶂的阿列村張望。曾為廖昌永、戴玉強、譚維維等創作制作專輯歌曲,寫過《未來蔚藍》《未來組合2008》《蜀女卓文君》等十部音樂劇,又以歌劇《彝紅》引得業界關注的劉黨慶,已然有了四川省音協副主席的身份。“索瑪”的音樂,在聽覺審美上,強化了濃重的地域性、鮮明的民族性;經申濤總譜編寫,又添了很多交響性與戲劇性的質感。音樂中飄散著“索瑪花”特有的、應有的清香氣味。
全劇有一個音樂主題、上下兩個樂句貫穿始終。從民族調式宮音上行二度級進、商音上行四度跳進接徵音;上句由徵音下行小跳三度落于角音,下句則由徵音下行大跳七度止于羽音(低八度)。這種旋法走向極富彝族特色與區域特性,在劇中反復出現令人印象深刻回味無窮。劉黨慶“量體裁衣”賦予劇中人不同的“款式”與“色調”,總體來說,伍達和拉虎、爾喜和約日嘎等角色,彝族“口音”更濃重更純正;木且書記和阿西子基本是改良版的“方言”;相比老中青少眾位彝胞,馬老師和攝影家的文化DNA明顯存在差異和距離。音樂形象的準確定位顯然作曲家頗費了一些心機,必須點贊。
雖然音樂素材比較簡練,但,某些不同角色在分節歌式演唱中的反復重復的樂句顯得多了一些,因為缺乏必要的、應有的變化對比,如此反復重復容易造成聽覺心理審美疲勞。這是音樂里相對突出的一個問題,需要有效解決卻非一蹴而就。演出次日,在草坪圓形論壇上,我開玩笑說:“這么大一部戲,寫音樂只用了16天?你以為你是莫扎特、羅西尼啊?”真心希望作曲家能騰出一些時間和精力,在“還可以”的基礎上向“很不錯”努力,爭取讓這部歌劇音樂更加精良。
一部民族歌劇,應以歌劇語言為重、歌劇化的音樂為本。感覺彝族高腔用得有些鋪張,你是生怕別人不曉得不認識,這是彝族地區的索瑪花?原生態徒歌,聽一兩遍,新鮮;聽三五遍,親切。再聽呢?高手皆為惜墨如金點到為止、寫意留白相宜合度,恐怕才是硬道理。無論多美味多營養,毫無節制堆得太過頻繁密集也會倒胃口吧?聽歌劇就是聽索瑪,何必搞得像旅游景點的民俗展示?
我要大贊“索瑪”的首版演員,從男一女一到所有配角,基本是清一色的青年新秀。或許他們中有人是第一次演歌劇,大家互相幫襯著個個都很入戲。最不情愿區分所謂的三種五類唱法,更樂意用雷佳的說法:“適合作品的聲音才是最好的。”如果馬老師的歌聲混同于拉虎或原生態女歌手,豈不太有違人物身份和性格了?如果伍達的歌聲類似于大雁哥或原生態男歌手,那也太讓人無法理解和接受了。
從《彝紅》到“索瑪”,李亭深知歌劇的聽覺審美至關重要,如果舞臺上聲樂演員撐不起來就沒戲了。所以她特意兩次邀請自己在涼山文工團工作時期的同事、現任四川音樂學院聲歌系海歸教授甘國農擔任聲樂指導,同合唱指導吳雪亮一起在“聽”的這個藝術本體上,精心打磨金嗓銅喉。實際上,劉黨慶為劇中人譜寫的大部分獨唱都挺好聽,聽爾喜、約日噶的演唱也都能發揮各自聲部的優長。大雁哥相對完整的兩段唱,四川交響樂團男高音歌唱家劉長豐的演繹,可謂聲美情美舒展流暢;中國歌劇舞劇院青年男高音王楊,曾在多部中外歌劇擔任主演,這次的木且書記讓他又有了新的收獲,既演像了彝族新一輩的風貌,又唱出了書記的感覺。
上海音樂學院聲歌系在讀研究生胡斯豪,這位青年男中音不容小覷,他是2019年金鐘獎(美聲)得主,在2020年深圳聲樂季也有不俗表現。他飾演的伍達,在渾厚結實的歌聲中,既有飽滿的滄桑感、又有犟牛般的脾氣、重點是胡斯豪行腔圓通吐字清晰,在同聲部演員中非常難能可貴。同為美聲的花腔女高音陳夢怡,也曾多次在國際國內獲獎,她現在是甘國農教授的研究生。馬稚遠的聲音造型相當出色,她的條件不錯,技術也很好,花腔音準穩定、顆粒清晰飄逸空靈。12歲留守兒童拉虎,這個可愛的角色唱段很多、戲份很足,給人印象深刻。四川省歌舞劇院青年女高音歌唱家趙燃,將彝家山寨少年的開朗活潑、樂觀頑皮演得自然又生動。可以說,舞臺上演員的整體表現,肯定為“索瑪”加了不少分。
順便捎一句,某些青年學者初生牛犢動輒敢稱“第一”。你可以說《彝紅》是你聽過的或涼山出品的“第一部彝族(題材)的歌劇”,但不能說這是“第一部彝族歌劇”。《彝紅》不用彝語演唱,若指彝族題材,那么還有《火把節》在前。“第一”隨意濫用,在學術上,既不嚴謹又欠妥,甚至顯露無知與幼稚。想問一下,導師在干嗎?責編在干嗎?混飯吃就可以這么不負責任?再說《聽見索瑪》也不是彝族歌劇,正如《圖蘭朵》不是中國歌劇、《蝴蝶夫人》不是日本歌劇、《采珠人》也非斯里蘭卡歌劇。涼山本土原創民族歌劇再添新作,我作為走出四川的老鄉,還是由衷表示可佩可喜可賀。好生改改吧,愿清風甘露“索瑪”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