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愛婭

從母親的遺物里,發現了兩只繡花小包。大的如巴掌,小的不過嬰兒的拳頭那樣大。玲瓏,小巧,面子上繡有花卉,式樣狀如石榴,我且把它叫做石榴手袋。這是母親的遺物,令我見物傷情了。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十多年,如在世,已經有九十多歲。在我的意識里,她就沒有年輕過。她的身影一直是在菜園里,泥巴田里,鍋臺邊上轉圈子,也一直沒有見她持有過錢包之類。有兩張票子用手帕兒包著,別人家的母親也是這樣。想必那時代的“煮”婦們,大都沒啥鈔,要錢包也是無用。
盡管在泥巴田里摸爬滾打,母親仍然不失大家閨秀的風范,這不在于她的外表。多子女、重感情、愛面子的她,其時,已經跟農家婦女沒有任何區別。只因為她的言談,以及她的為人行事中體現出的,那么一點知識性和大家子氣度。
我從小就知道母親有文化,“四書五經”的名字就是從她的口中得知。我還知道母親會繡花,這從家中的枕套,被套,窗簾等各類繡花物品上可以窺出。聽母親說過,在她出嫁的前兩年,就開始不出房門,在家專門繡花了。作為她的大批繡花陪嫁品,在那特殊的年代被付與了灶洞,我也是親眼所見。
這兩只小小的繡花手袋,怎么逃脫了被焚的命運,我很疑惑。或許是得虧它的不起眼吧!這樣說,是這兩只小手袋,用的是那種厚實的麻布做底子,缺少珠光寶氣。也或許是母親當作愛物有意藏了起來,才逃脫了被焚毀的下場。
母親的這石榴繡袋,我估計是她做姑娘時的尤物。大的頂多裝得下幾塊銀元或一方手絹。小的如《紅樓夢》中那種裝香料的香囊之類。式樣的小巧,繡花和繰邊的細密,令現在的我無法想象。過去時代的人,怎么能耐得下性子,把這樣的小物件兒做得如此精致。
在母親的繡品中,石榴是主角。繡花鞋,枕套,包括她的旗袍一角,都有一只開了口,露出紅艷艷籽兒的大石榴。母親的陪嫁繡品里,每一樣都不缺少石榴,我不覺得奇怪。這些,我從小兒就聽老年人說過,石榴是福果,是祈盼女孩子在夫家能多子多孫。
母親的繡袋做成石榴形狀,也就不作為奇了。底部大,袋口為石榴唇口樣,用兩根絲帶從唇口處收縮起來,除了能裝錢和一些小飾物,還是一件絕妙的藝術品。我覺得,舊時代女子的美感,比現在的人要多出一層韻味。
我想象著,年輕時的母親,風華正茂,身著旗袍,腳穿繡花鞋,如玉般的手指上套著精巧的石榴繡袋,款款行走在石板路上,那該是怎樣的風采?
然而,這只是一種想象。母親給我所有的印象,就是在不停勞動,做糙活。哪怕在城市生活的那些年,也是在為生活奔波。如果把那么漂亮的繡花手袋,套在母親粗糙不堪的手指上,咋想都覺得不協調。
母親是1948年嫁給了我的父親,那繡花手袋想必也是那之前的產物。在一些電影里也看得到,那時期的年輕女子,燙頭發,穿短袖旗袍,手挎新式提包手袋,出入在大街小巷。這是時代潮流,想必我的母親也不會例外。
我母親那小手袋的刺繡和式樣,頗新穎,想來在當時也屬時尚了。而在我與母親相處的歲月里,無論如何都無法把“時尚”兩個字用在母親的身上。她的一生,簡直就是一臺為子女而不停運轉的機器。她的審美觀點都用在了兒女身上,何曾有過自己?
人人都有過青春,也都有過愛漂亮追時髦的經歷。我的母親也算是識文斷字的人,在她做姑娘時,肯定也如花一樣綻放過。她的愛好和形象的嫻雅,從年長的人口中也聽到一些。到我們能用眼看世界的時候,母親已經是地道的村婦形象了。旗袍,繡花鞋,手提袋成了壓箱底的舊物,再后來成了灶洞里的灰燼。
那時,這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沒了也就沒了,也不覺得可惜。時代在前進,在講究艱苦樸素的歲月里,我們反而覺得那些綾羅綢緞,是要不得的東西。母親與她從舊時代帶過來的物件,和她生活過的舊時代,作了徹底拜拜。
人世間早已沒了母親的身影。而她的小小手袋,帶著她年輕時代的印記遺漏了下來,展現在我的眼前,撩起我無盡的遐想。作為子女的我們,何曾想過母親也有過青春年華,也有過風姿綽約。對于逝去太久的母親,我已流不出眼淚了。然而,目睹這小小的石榴手袋,心底竟有了酸楚。
選自《中國青年作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