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住進了一尊佛

湯永志

我愛在硯田耕作，是墨香所誘，是素紙所惑。如農(nóng)夫命運總被四季節(jié)氣所驅(qū)、鐵匠被爐火和鐵器所牽制、士兵被軍號聲催促去沖鋒陷陣一樣簡單，書法于我是沁入骨髓深處的癡迷。于是，毛筆是我延伸的手指，墨汁是我另一種紅茶和玉液瓊漿。于是，我心里住進了一尊佛—書法之佛陀。

其實，在物欲橫流的當下，書法這門古老的藝術(shù)不可能給我?guī)砦镔|(zhì)上的附麗，但它給我的精神財富是我要終生感謝它的地方。

自評命運不能算多舛，但總是常交華蓋運。我在仕途正準備大展宏圖之時，都鎩羽而歸;在自己事業(yè)剛紅火時，愛妻舍我撇兒去了遙遠的天國，留下孤獨、困頓和如墨長夜的失眠和失語。

是的，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救命丹藥，我自救的靈丹妙藥就是書法，就是墨香，就是用飽含墨汁的一管毛筆在紙上揮灑。我的靈魂在如雪原的宣紙上游走、駐足、蹣跚、急奔，墨點溶開，足音或低沉，心跳或鏗鏘。

在那些生銹的日子里，我看到另一個自己，以毛錐為銀針為自己針灸，扎在有癥結(jié)的穴位上，激活生活的激情和人生的斗志;我還看到另一個自己在以墨香為心香點燃自己的寧靜和淡泊;我看到另一個自己用一頁頁素紙擦凈自己心臺上的塵埃，讓自己的每一天都天藍云白。回眸來途，我不知道如果沒有書法良師益友相伴，我是否會墮落和頹廢，有一首歌這樣唱，“要么飛，要么墜落”，對于俗人我來說仿佛如此。

思忖之，書法給予我人生之正確目標、價值之理性判斷、審美之高雅情趣。她救我于沮喪的泥淖，她扶我踏入山重水復(fù)又一村的豁然之境界，她讓我有所希冀、有所寄托、有所敬仰、有所悲憫，她助我歸于樸素、歸于靜嫻、歸于淡然。我常常又在想：書法賜予我之多，我該為書法做點什么或者我能給書法一些什么？我常常潛意識里覺得愧對于斯。

當真、草、隸、篆一路探幽之后，我把時間和心智更多地停留和傾注于隸書。如果真、草、隸、篆四體是刀、槍、劍、戟，或是笛、簫、箏、琴，抑或是梅、蘭、竹、菊的話，我獨愛這和隸書秉性如此近的戟、簫、菊。它樸素而古拙，卻充滿大的氣象和格調(diào)。它端莊厚重又不失靈動和飄逸。蠶頭的憨實和雁尾的輕盈，構(gòu)成了佛像與飛天的意境，波磔中，統(tǒng)一與不統(tǒng)一、對稱與不對稱的變化之美，使我流連忘返，鐘情于此。

戲曲有生、旦、凈、末、丑，繪畫有寫意、工筆，音樂有宮、商、角、徵、羽。我想每個人只能用心專工一行為宜，隸書的方正中有萬千變化，扁平結(jié)體中一波三折，它符合我的個性需求和審美要求。我臨遍了我所能覓到的歷朝歷代的碑帖。在堅持傳統(tǒng)法則的基礎(chǔ)上，我在結(jié)體章法上求變，在筆畫和墨色處理上求異。我在求變求新時，從不敢忘記師古，不敢做忘祖之人。我時時告誡自己不要隨波逐流、嘩眾取寵，用丑陋和炫技來引人注目。如果這樣，我自覺褻瀆了心中的那尊佛陀。我的變是在研讀和實踐、創(chuàng)作和思考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從草書里借取勢和布局，從漢簡中求真率和奔放，從篆書里乞討氣韻和端莊法象......在求變的過程中，有心到手不到的焦灼，亦有手到心不到的迷茫，當然也不乏心手合一的愉悅。我知道這樣做，是我—一個書者對書法的回饋和報答。因為，書法這尊佛陀的第一功課是繼承，第二功課就是創(chuàng)新，我此舉如花朵和樹葉悄然飄落而化為泥土一樣純粹和深情。

推窗遠眺，遠寺飄來檀香和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