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

周潔茹

從急救病房出來以后，我非常虛弱。

女兒給我找了兩個護工，兄妹兩個。哥哥一直在醫院做護工，很有經驗，妹妹以前做裁縫，太辛苦，不做了，跟著哥哥做護工。兩個護工八千六一個月。

我覺得太貴了。但是我說不出來。喉管切開以后，我不能吃，不能說。

男護工把我綁在床上，不讓我動。然后就去外面逛了。我說不出來。

女護工坐在床邊，定定地看著我，用我聽不懂的話絮絮叨叨。我也說不出來。

快到我女兒來探望的時間，男護工就回來了，藏起綁我的繩，按摩我的腿。我都說不出來。

女兒一走，我又被綁了起來。

比起男護工，我更害怕女護工的眼睛，她永遠定定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兩個星期過去，我恢復了一點氣力，趁女兒探望我的那幾分鐘，我示意女兒拿來紙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了“派出所”三個字。

男護工把我的衣服都拿去穿了，我入院前的那身行頭，包括內衣褲，全穿在他身上。女兒給我買的新剃須刀，他故意弄壞了。還到處翻我的東西，我只有一個戒指，女兒給我買的，手術前我除下了戒指，放它在眼鏡盒的夾層。眼鏡盒里放的是一塊不值錢的表，也被拿走了。

所以我竭盡全力，寫下了“派出所”這三個字。

女兒不解地問，爸，樓下就是派出所啊，您要做什么？您要報警嗎？

我拼命點頭。

男護工湊上來說，我有經驗，老人長期處在這種病房的環境，就產生神經錯亂。

女兒說，真的嗎？我爸一直都很清醒啊。

男護工說，暫時的，暫時的，在我和我妹妹精心的照料之下，你爸爸會好起來的。越來越好！

女兒感激地握住了男護工的手，女婿又趕緊塞了一個紅包。

女兒走了以后，我被扇了好幾個耳光。

接下來的兩個月，我一個字都沒寫。

就算是女兒出差回來，給女護工帶了一只金手鐲，給她套到手腕上，請她和她的哥哥多費心了。我都一聲不吭。

我忍得好辛苦啊。

機會來了。有一天早上，護士長來查房，趁著男護工不在，我一把抓住了護士長的手。

女護工想要打掉我的手，我死都不放手。

可惜護士長也沒能懂，她看了我一眼，也看了女護工一眼，就回護士站了。

我知道我完了，等男護工回來，我真的要完了。

突然，女兒來了。

女兒來了以后護士長也來了。

護工換掉！現在就換！護士長說。

女兒不解，為什么？干得好好的護工，我爸爸特別滿意，為什么要換？我們不換！

護士長很堅決，必須換！

女兒說哪里再找得到新的護工？不能說換說換啊！

護士長說，值班護士今晚加班，特別看護你父親，你快去找新護工，現在就去！

護工換掉了。

又過了三個月，我的手能夠寫一點字了，我把這個事寫了下來。

后來我康復了，女兒推著輪椅上的我回醫院，看到了護士長，又說起這件事。

女兒說護士長你是怎么懂的啊？我爸爸不過是抓了一下你的手。

護士長苦笑說，也是偶然，來了個聽得懂各地方言的小護士，聽到女的護工每天就是坐在那里，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你的父親，就向我報告了。而且因為這個細節，小護士也多留意了一下你父親的情況，又發現到男的護工經常到了晚上就偷偷掀掉你父親的被子。

為什么？女兒問，那我父親不就著涼了？

是的。護士長說，護工的意圖就是讓病人病情加重，可以延長護理的時間。

但是一切都只是猜測，我們還要進一步調查和了解。但是你父親那天突然抓住我的手。護士長看了我一眼說，可是用上了一個危重病人全部的力氣呢。

我馬上就懂了。立刻回護士站給你打電話。護士長說，因為我們對病人家屬找的護工沒有管理權限，只好讓你過來。

我還不肯換呢。女兒說，我還差一點去投訴你。

我也是豁出去了。護士長笑著說，我從來都沒有那么堅決過。

謝謝！女兒說，您救了我的父親，我代我父親感謝您。

其實你要感謝的是你的父親。護士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對女兒說，真正救你父親的，是他自己。

我緊緊握住了護士長的手，從來都沒有那么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