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合約及其在線爭端解決機制的構建

□ 文 陳佳

引言

智能合約（Smart Contract）作為一種增加效率并能解決交易性信任問題的工具開始在社會經濟生活的各個領域中廣泛應用。但是，一項新技術的興起不可避免地會帶來爭端。正如在線爭端解決之父伊桑·卡什所言：“技術解決爭端的速度永遠趕不上技術制造爭端的速度。”智能合約的編碼和內容理解上會出現分歧，更有甚者智能合約可能被虛假數據操縱等等。這些問題都需要快速有效的解決方案以避免重大損失，因此需要構建合適的機制來解決智能合約帶來的爭端。但是考慮到智能合約的特性，如果只是照搬傳統上的爭端解決機制可能很難有效應對其出現的種種問題。有必要建立高效、公平地解決糾紛的智能合約線上爭端解決機制。

一、智能合約的興起

（一）智能合約進入主流視野

近幾年來，各大型企業開始以智能合約作為新的開發形式，如美國的兩個最大法律服務公司Rocket Lawyer和Legal Zoom都宣布與智能合約先驅Open Law以及區塊鏈開發商合作，向其客戶提供基于區塊鏈的智能合同。這一合作使得個人和中小企業在不擁有任何加密貨幣的情況下，也可以通過第三方機構使用智能合約。個人和中小企業可以利用智能合約在不需要傳統擔保的情況下建立可信的支付關系以及處理日常法律問題。以上這些趨勢都體現了智能合約在不斷進入主流視野，法律界也應當提高對智能合約的法律研究。

（二）合同與智能合約

想要構建智能合約能夠使用的爭端解決機制，首先必須了解何為智能合約以及其與傳統法律合同的區別。傳統合同的訂立是由雙方當事人相互發出要約、承諾并最終達成愿意受法律拘束的合意。傳統合同的訂立和執行模式都與司法制度密切相關，具有國家強制力保障的司法執行是合同存在的最終意義。隨著互聯網的興起，電子合同作為“應用計算機系統訂立合同的制度”，進入人們的視野。因此電子合同屬于傳統合同的一種表達方式，應當遵循傳統合同的法律規范。

智能合約是由事件驅動的、具有狀態的、獲得多方承認的、運行在區塊鏈之上的且能夠根據預設條件自動處理資產的程序，智能合約最大的優勢是利用程序算法替代人為仲裁和執行合同。本質上講，智能合約是一段程序，且具有數據透明、不可篡改、永久運行等特性。智能合約繞過了傳統法律模式，其最終目標并非司法執行。智能合約所包含的內容是“if……then……”的條款，條款中列出了每一項義務和可能發生的情況。這些計算機程序一旦創建并被雙方當事人正式接受，就可以自動執行。其中最典型的自動執行智能合約的例子就是自動售貨機。自動售貨機被定義為“投入硬幣時分發相應貨物的自給式自動售貨機”。這便是由機器代替法官來對雙方交易的內容來進行解釋和執行。馬克斯·拉斯金認為智能合約的目的就是為了確保合同的執行且不用訴諸法院。自動化執行通過避免執行過程中人主觀因素的影響而確保了合同按照預設順利執行。

智能合約由于可自動執行，在社會經濟生活中能帶來不少便利。通過自動執行，智能合約可以提高協議效率。當事方就不必擔心面臨訴訟或反復請求付款而帶來的商業不便利。一旦一方當事人的行為滿足或不滿足條款中的條件，程序就會自動按約定好的執行。傳統中信用問題的解決進一步意味著信用證、票據等復雜而昂貴的付款保障手段的需求也相應減少。

（三）區塊鏈在智能合約中的作用

雖然智能合約并非在區塊鏈技術下才得以誕生（如上文中所說的自動販賣機），但是區塊鏈技術使智能合約得以更成熟和快速發展。區塊鏈是分布在互聯網上的分布式賬本技術以及點對點價值傳輸技術。區塊鏈能增強數據的儲存能力。當一個數據被放入區塊鏈后，它會被復制到每個存檔節點，因此即使有一半的節點由于某些原因出現故障，這個數據仍然可以使用。除此之外，區塊鏈能減少數據的潛在風險。如果有人試圖提供不遵循既定規則的信息，那么其他節點都將判斷出該信息不符合規定，而拒絕將其添加到最終賬本中。

如上文所述，智能合約是可以實現自我執行的計算機程序，當這一程序被放入區塊鏈時，它們變得非常安全。區塊鏈技術增強了智能合約信任和可執行性，同時加強了隱私的保護和安全保障。區塊鏈重塑了智能合約，兩者呈現交融共生關系，智能合約既是技術，也是基于技術而存在之當事人關系或承諾。在技術意義上，智能合約系區塊鏈架構中的合約層，自身附著區塊鏈的諸多特點。因此結合區塊鏈技術的智能合約才能發揮其強大的功能。

與此同時，區塊鏈也并不是完美的。它比一般的計算機系統更安全，但黑客可以操縱技術創建區塊鏈副本來間接操縱數據，以達到“竊取”區塊鏈信息的目的。區塊鏈新技術的誕生，也對其安全性造成一定的損害。區塊鏈的中心目標是創建一個自我調節的網絡，使當事人之間的財產轉移不受第三方（即法院和其他監管機構）的監督。然而，以太坊（Ethereum）等新型的工具使得區塊鏈發展的同時也降低了區塊鏈門檻。經驗不足的編碼人員也能利用新工具設計智能合約，這增加了編程錯誤的風險。因此構建智能合約的爭端解決機制是非常有必要的。

二、傳統訴訟方案的不足

盡管區塊鏈的潛力無限，但智能合約還是引發了許多未能解決的問題。而且，智能合約應當被歸入何種規則體系仍然具有很大的爭議。大部分學者認為智能合約應當被納入合同法規則體系。陳吉棟教授曾說過智能合約可以認為是電子合同的升級版本，其性質屬于一種書面法律行為，也具有“要約-承諾”的法律構造，適用合同法的規則體系。歸入合同法規則體系的智能合約可以適用傳統的司法訴訟途徑。傳統司法訴訟途徑的優勢在于無需對司法體系進行創新，法官只需要通過一定的規則取得對智能合約爭端的管轄權，就可以以傳統的審判模式進行裁判。這種解決方案保障了國家權力對智能合約的控制。

但是，第一節中論述的智能合約與傳統合同的區別導致傳統訴訟方案實施的困難。智能合約中的代碼所能傳達的當事人合意并沒有傳統合同清晰、明朗。因此，智能合約就很難達到傳統合同中警示、引導以及作為證據呈遞的功能。此外，在區塊鏈中設置的智能合約通常是匿名的，尤其是使用加密技術的情況下。在不知道當事人的身份和住所的情況下，法院無法使用最低限度接觸或實際存在標準等傳統規則來確立管轄權。即使法院可以確定管轄權，法院也很難解釋使用計算機編程語言訂立的智能合約。計算機編程語言的含義和邏輯等都與我們日常中所用語言有極大的不同。法院通過專業人員為其翻譯代碼后在對合同進行解釋，很難再還原出合同的真實內容。同時，法院也很難改變或逆轉可自動執行的智能合約。區塊鏈的特性之一就是不可修改性，因此法院的強制執行很難彌補智能合約可能造成的空白。

如今美國已經開始引入并通過有關執行智能的立法。一些人還建議將法律法規編碼到區塊鏈合約本身中。然而，區塊鏈及智能合約技術發展的速度極為驚人。而且，由于智能合約的訂立突破了國籍和地域的限制，具有跨管轄權和國際性，因此該法規還必須是能被國際廣泛接受的。這進一步增加了法律規則制定的難度和時間。

三、智能合約引入在線爭端解決機制

本文認為在線爭端解決機制（online dispute resolution，ODR）非常適合智能合約，因為它的解決機制與互聯網的工作特性很吻合。域外已有相關的ODR平臺值得學習和借鑒。下文將介紹幾種比較典型的智能合約在線爭端解決平臺。

（一）在線仲裁

仲裁作為一個在社會早期就形成的私人自治、自發形成的爭端解決機制能夠滿足人們，尤其是商人，對高效、公平、經濟和保密解決爭端的需求。20世紀初，幾乎每一個行業或領域都發展了適應自身的仲裁機制。鑒于這種訴訟系統之外解決爭端的先例，智能合約開發者和當事人為解決爭端求助于在線仲裁解決并不奇怪。

通過在線仲裁解決智能合約引起的爭議具有其優勢。首先，智能合約是一個新穎且復雜的領域。正如上文所述，法官很難對智能合約代碼有準確的認識。但是在仲裁中，當事人可以選擇該領域的專業仲裁員。其次，通過在線仲裁，當事人可以選擇管轄其爭端的法律和仲裁庭。并將仲裁確定為他們之間發生爭端的專屬管轄權機制，從而減輕了管轄權和管轄法律的不確定性。最后，仲裁具有訴訟無法具有的隱私性和保密性。

以Open Bazaar為例，Open Bazaar是一個適用比特幣銷售商品和服務的市場平臺，它要求各方之間通過在線仲裁的方式確保交易風險的最小化。Open Bazaar讓用戶在交易一開始就決定是否選擇一個匿名的第三方作為“公證人”。這個公證人負責核實合同、資金并查明履行情況，由公證人讓系統釋放資金。一旦出現異議，公證人就會成為仲裁員。但是這造成了缺點，該平臺上的智能合約并非完全自動執行的，它在執行前加入了驗證的程序，這會大大影響平臺的效率。但是平臺聲稱，它會選擇合格的專業人士，以保證高質量和絕對透明的仲裁結果。除此之外，平臺還會展示他們進行的或其他仲裁機構公布的一系列判例，以便客戶對服務流程和結果做出預期。由此可見，Open Bazaar建立了一個比較傳統的仲裁機制。

（二）眾包

眾包(crowdsourcing)的廣泛意義是指把傳統上由內部員工或外部承包商所做的工作外包給一個大型的、沒有清晰界限的群體去做。在智能合約的爭端解決中，眾包是通過讓匿名用戶對出現的爭端進行投票來解決糾紛。利用眾包解決爭端在國際上并非近幾年才出現的新事物。20多年前iCourthouse 在民事糾紛中率先提出了在線眾包的概念。當前也有一些使用眾包技術的平臺，開發了自己的爭端解決方式，他們在防止欺詐等問題上有獨特的技巧。

Kleros作為以以太坊為基礎的平臺是比較典型的眾包型線上爭端解決平臺，主要應用于托管賬戶和保險支付間的糾紛以及解決社交網絡上的索賠權濫用。當智能合約出現糾紛時，平臺會在提交保證金的用戶中隨機選擇裁判員。裁判員支持方如果輸了則無法拿回保證金。相反，該裁判員不但可以拿回保證金還能取得獎勵。這種獎懲機制為平臺精準解決爭端提供了市場支持并且激勵裁判員們慎重裁判。為了防止欺詐，Kleros還要求參與投票的裁判員購買Pinakion（一種代幣）作為“工作令牌”。如果一方想要采取不公平行為，他需要購買51%以上的代幣以實現目的。同時，隨著越來越多的裁判員購買代幣，這些代幣會變得稀缺和昂貴，從而進一步避免了購買代幣來掌握權力。

（三）人工智能爭端解決機制

實踐中人工智能逐步進入法律應用領域，改變爭端解決機制。理想的情況下，算法可以通過提供預測性分析并快速得出最佳解決方案。這些解決方案隨后也將被輸入到區塊鏈中。隨著越來越多的數據輸入，算法會更加智能，對爭端的解決也更加到位。盡管如此，人工智能的使用還是有一定的風險。首先，有證據表明，人們傾向于遵從統計數據得出的結果，而不是利用數據形成獨立的判斷。因此，使用人工智能提供預測和建議很可能演變為由人工智能決定案件的結果。隨著這些可能有偏見的結果輸入區塊鏈中，問題會更加嚴重。數據不斷增加，算法會更加具有傾向性，那么就嚴重偏離公正的軌道。

如今人工智能技術還不夠成熟，只能解決比較簡單的智能合約爭端。但是，未來隨著技術進一步發展，由人工智能對智能合約糾紛進行預測分析并快速公平解決問題的一天可能會到來。

四、結論及建議

區塊鏈技術下的智能合約正在悄然改變傳統交易模式。ODR方式在解決智能合約爭端時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因此，本文認為應當為智能合約建立一個專門應對其引發的爭端有效ODR機制。

（一）在智能合約中嵌入線上爭端解決條款

在許多傳統的合同中，列入“爭端解決條款”或“仲裁條款”已經成為非常普遍的現象。這些條款有效地為合同在出現分歧時提供補救程序。對商人來說，在合同中規定爭端解決程序可以簡化程序，并將耗費資源的訴訟風險降到最低。這一建議在智能合約中同樣重要。因此，提倡在智能合約中編入ODR代碼。編碼到智能合約中的ODR字句使雙方可以按下“凍結按鈕”來停止智能合約的執行，同時觸發ODR進程。ODR進程中將會有爭端解決服務提供商作為第三方經過一系列的判定后確定的合適路徑。

（二）完善和創新ODR模式

上一節中所提到的解決智能合約的ODR機制為我們展示了各種解決方式，任何方法都可以作為智能合約爭端的補救措施。我們可以堅持繼續完善現有的處理模式，注重其不足的彌補。同時，隨著智能合約和區塊鏈的發展，應當創新ODR在處理智能合約爭端時的模式，確保可供選擇的ODR模式多樣、創新且易于使用。

（三）保證智能合約自動執行的特性

ODR程序不應成為一方當事人用來拖延和妨礙智能合約執行的手段。換言之，當事人都不能通過持續或輕易的“凍結”來影響智能合約的效率。ODR程序必須有嚴格的時間限制，并對濫用凍結智能合約權利的人實施懲罰。例如，智能合約代碼中應當明確何種跡象下表明智能合約出現問題，需要進行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