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芬
“他的眼前有一輛綠皮火車掠過。一群山里娃,跳著叫著追逐遠行的列車,直到那綠色消失在茫茫盡頭。那年九歲的他和小伙伴們跑了十幾里山路,去送在這兒支教了三年后,坐著綠皮火車返回大都市的老師。從此,這片遠去的綠色變成一顆種子,落在了他的腦中。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安身在這個繁華都市里了。但是,此刻的他,正站在這個城市高樓的屋頂天臺上,恍恍惚惚,有一種向下跳躍的沖動……”
他枯坐在電腦前對著這段文字,陷入了沉思。還是沒有說服自己將這篇小說重新改動。而那位老編輯的忠告總在耳邊響起:“年輕人,你有寫作的稟賦,但是這篇小說的基調過于灰暗,冷色調中也應該摻有暖色,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貌……”
手機鈴響,是老家父親的電話。最后的叮嚀還是這幾句:“別苦自己啊,不行還是回來發展吧,咱這地兒變化也大了哩,如今你表哥在縣里也能說得上話呢。”他嘆了口氣,屋里越來越冷,新租下的這一室戶,屋里所有用品都是陳舊的,空調也沒有。可是房東說,房租要得便宜呀!這雖是個老舊小區,但每戶人家也都是鐵門緊閉,對門那戶也聽不到什么聲息。
這一年來,他噩夢不斷。工作好幾年攢下的一點錢,被一個搞理財的哥們騙得不知去向;大學里最知心的一位年輕導師,患上憂郁癥絕塵而去;戀愛了五年提出分手的女朋友,給他的說辭是這樣的:“你又不是暢銷書作家,靠你那份工資,靠業余寫幾篇所謂的純文學小說,能過上體面生活嗎?有文學夢沒錯,但你的生活能力能對抗這個城市的生活成本嗎?……”
寒意陣陣襲來,他突然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饑餓感,該是晚飯時間了。早上他去買了一袋包子,準備把一天的吃食都解決。回來路上,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跟著他,他扔下一個,旁邊另一只野貓又躥上來,他又扔下一個。現在冷灶臺上僅剩下一個冷包子。
外面已下起了鵝毛大雪,他找傘,準備出去喝碗湯面,可是傘也不知去向。唉,還找什么傘呢!他輕嘆一聲又輕輕開了門,可是再輕輕的,那扇舊鐵門“吱吱呀呀”長長的聲響,總不罷休似的讓人煩。
這時,對面的鐵門也開了,一個矮矮的老太太,雙手捧著一只大碗,站到他面前。他有些發愣。“你還沒吃晚飯吧,我剛想敲你門,你就出來了,我知道你在屋里。早上我走在你后面,遠遠地看見你拎著一袋包子,貓狗盯著你。哦,忘了告訴你,今天是我生日,這碗生日面要吃的。”
他愣在那兒,不知怎么開口。
“嗯,拿著,回你屋去吧,外面要冷掉的。”他順從地接過碗端著回了屋,老太太也跟著進來了,開始解釋,“這是老上海人的規矩,過生日,要請周圍鄰居吃碗生日面的,過去我們住在石庫門老房子,鄰居們都是熱熱鬧鬧,互相往來的。”
他端詳著眼前冒著熱氣的這碗生日面,面上伏著大排骨、熏魚、油爆蝦,還有碧綠的青菜心,所有這些都泛著光亮,向他召喚。
“哦,這三鮮面是我家的傳統生日面,快吃,快吃吧!我昨天碰到你家房東了,說租屋的是個單身小伙子,唉,看你屋里也有點亂,男孩子都不太會做家務,你以后需要幫什么忙,洗個衣服買個菜什么的,開口啊,我老太婆胳膊腿還行……”老太太絮叨了一陣,才轉身離去。他的眼神,停駐在老人的白發上,好一會兒,才想起“謝謝”兩個字。
屋子里充滿了這碗面的氣息。他狼吞虎咽起來。這熱氣伴著香氣,在他的胃里升騰,很快擴散到他身上每一個細胞,漸漸每個毛孔仿佛都有熱氣冒了出來。腦海中忽地有聲音響起,仿佛是天才詩人普希金輕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不要憤慨,不順心時,暫且容忍,相信吧,愉快的日子將會來臨,心永遠憧憬著未來……
這樣的話語是如此動聽,他眼睛潮濕了。一碗面福至心靈!他一下子有了修改這篇小說的沖動。整個夜晚,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始終亮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