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經常聽人說,“新聞比小說更精彩”。一般人說說也就罷了,很多寫小說的人也跟著這么說。我想,他們或許是進入了一個誤區。二者其實沒有可比性。如果一定要比,“精彩”這個詞換成“刺激”可能更準確。刺激是外在的,更偏重于感官層面的東西,會讓你瞠目結舌,大驚小怪。而精彩是內在的散發,能讓你深度地體察和回味。
在這個信息時代,新聞確實更吸睛。隨便打開一個網頁,就是進了一家故事超市,貨架上擺著層層疊疊的故事:城管晚上也擺攤,原來不是為賺錢,而是在臥底;某地新修一座大佛,右手持佛珠,身形是彌勒,發型卻是一個大背頭,五官則儼然一大老板;某歌星演唱會吸引了N個潛逃犯,蹲守的警察收獲頗豐……形形色色,不勝枚舉。
——新聞里都有故事。單論故事性,肯定比小說情節要傳奇得多,熱辣得多。可以說,這個世界里,新聞若是故事的大海,小說至多只是故事的江河。那么,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寫小說就毫無意義?
恕我不能茍同。因為說到底,新聞是關于生活的表象性和戲劇性的表達。所謂新聞,基本都是違反生活常態的。試想,是不是只有生活中的脫軌事件,才會成為新聞?新聞的命門是新。而小說的價值,在于豐富和幽深。如果說新聞像河流上的波浪,小說就是河流下的河床,需要作家去探測人性復雜的積淀成分。也因此,往往在新聞結束后,小說家的工作才剛剛開始。甚至當新聞過去了幾十年幾百年,也不妨礙它們成為小說的礦藏。這就是為什么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故事作為新聞早已失效千載,卻還可以被小說家們當做好素材一再書寫,且每一個書寫者都有著各自的理解和認識。同理,《包法利夫人》的素材來源也不過是一條過時的普通新聞,福樓拜卻在這條新聞的廢墟上建立起了一座經典小說的大廈,讓無數人到現在依然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
當然,小說家們經常會被新聞觸動,這也是必然的。毫無疑問,新聞故事蘊含著小說素材,但這素材只是最基本的。愛因斯坦說:“未經思考的知識不是知識。”不是知識是啥?喬布斯接棒回答說:“充其量只是信息。”同理,未經思考的新聞故事絕不等同于小說,充其量只是小說素材,且是需要格外慎用的素材,極其考驗作家的使用能力。我甚至覺得,新聞故事越是奇特,寫小說時就越需要警惕。因為小說有著現實的物理外殼,這個外殼要求文本需嚴格符合日常生活的秩序和邏輯。新聞素材提供的偶然性可以依賴,卻不宜過于依賴。如果太依賴這種小概率的偶然性,那就很難抵達普遍的真實性,寫出來反而讓讀者不好信服。有很多小說家會困惑說:“我的素材都是真的,為什么寫出來像是假的。”我想,這也許就是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