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遠

在西班牙2019年11月10日大選中,號召以強硬手段對付“加獨”的極右勢力“聲音黨”(VOX)斬獲甚豐
在西班牙2019年11月的大選中,國會第一大黨工人社會黨獲得眾議院120席,依然不能單獨組建政府。首相佩德羅·桑切斯在隔天,就向同年4月時其不屑一顧的激進政黨“我們能”(Podemos)伸出橄欖枝,兩個左翼政黨很快達成了聯合執政的共識。
但兩黨在國會眾議院里合共擁有155席,還差21席才能過眾院半數。對此,擁有13席的加泰羅尼亞“共和左翼黨”表示,若政府愿意就加泰羅尼亞獨立問題進行談判,將愿意與獨立議員一道支持籌組聯合政府。
首相桑切斯會為了避免一年內舉行3次大選,而選擇與加泰羅尼亞分離勢力談判嗎?雖然左翼政黨對于“加獨”問題普遍抱有同情心態,但它們必須考慮這樣做的政治代價。
11月10日大選中,號召以強硬手段對付“加獨”的極右勢力“聲音黨”(VOX)斬獲甚豐,從4月大選后的24席躍升到53席,上升為國會第三大黨。元氣大傷的右翼政黨“人民黨”從88席減少到66席;極左翼政黨“我們能”也從57席下降到35席,淪為第四黨。
換句話說,西班牙極右翼正在崛起,而其歷史回響可以追溯到“獨裁者”佛朗哥時代。
2019年10月24日,西班牙全國的目光集中在馬德里近郊的烈士谷。在那里,統治西班牙長達40多年的佛朗哥的棺木,在電視直播鏡頭下被搬出烈士谷。佛朗哥后人通過直升機,把棺木運送到家族的墳墓。
讓佛朗哥棺木遷出烈士谷,是工人社會黨政府多年爭取來的結果。然而,正當工人社會黨上下都歡呼勝利的時候,挫折從天而降:最新的大選中,作為“佛朗哥精神最大傳承者”(佛朗哥孫女語)的“聲音黨”席位翻番。

官方宣傳機器把佛朗哥包裝成為西班牙最完美的男性形象
雙方陣營的戰死者遺骸被標上了記號,一起被埋葬在巨大的花崗巖石下。
運載著佛朗哥遺體的飛機掠過烈士谷巨大十字架的上空,這一幕可以說是西班牙2019年最具戲劇性的政治畫面。已死40多年的佛朗哥首次回到媒體的頭條,在右翼群眾特別是佛朗哥時代懷念者的心中,燃起激烈的波瀾。工人社會黨政府重新把佛朗哥遺體挖出來,反而給佛朗哥懷念者送去最好的禮物。
在佛朗哥年代,西班牙文化幾乎與外界隔絕,國民的日常政治和文化生活都圍繞著佛朗哥一個人。“佛朗哥就是西班牙,西班牙就是佛朗哥”—從1939年到1975年,西班牙人的生活,就是在佛朗哥男性形象的無窮海洋中生活。
用佛朗哥本人的話來說,國家元首的肉體就是“抽象氣氛營造出來的產物”—軍事強人的身體是有血有肉的男人身體,同時也是整個國家面貌的象征。官方宣傳機器把佛朗哥包裝成為西班牙最完美的男性形象。盡管佛朗哥身上并沒有西班牙歷史上統治王朝的血液,卻自我包裝成中世紀西班牙著名民族英雄、護國公熙德(El Cid)的現代化身。
在西班牙民族史詩《熙德之歌》中,篤信天主教的騎士熙德與占領了伊比利亞半島的北非穆斯林占領者作戰,最后在摩爾人的重重圍困下死去。在西班牙的民族建構過程中,人們把熙德視為天主教重新征服伊比利亞半島的大功臣。在佛朗哥的宣傳機器里,佛朗哥與熙德齊名,是當代西班牙最偉大的騎士。
在西班牙內戰中擊敗左翼共和國軍的佛朗哥,以熙德再世的形象粉墨登場。1939年5月18日,佛朗哥以內戰勝利者的姿態進入首都馬德里,隨即舉行一場長達5小時的“勝利大檢閱”。在大教堂里,軍人們捧著中世紀與穆斯林作戰的天主教將士的遺骨,團團包圍著佛朗哥。佛朗哥本人則跪倒在十字架下,把自己的寶劍獻上圣壇,接受大主教的祈福。唱詩班唱出10世紀迎接騎士和王子的頌歌,教堂外廣場上士兵向天鳴槍致敬。在儀式上,現代武器與中世紀禮儀實行了無縫鏈接。

1975年佛朗哥死亡后,遺體被埋入烈士谷的教堂里
非皇室成員的佛朗哥風光上任,打造“20世紀護國公”的形象工程隨即開始。官方電影告訴人們,佛朗哥讓西班牙免受國際激進左翼思想的侵擾,只有佛朗哥作為“古典西班牙的捍衛者”才能夠讓西班牙榮光重現。
為了讓佛朗哥形象深入西班牙社會,宣傳機器把他塑造為“西班牙的第一工人”“西班牙的第一好丈夫”“西班牙首席導演”“西班牙優秀記者”。早在20世紀20年代,夢想成為文學家和電影演員的佛朗哥還參加過電影演出,親自以軍人的形象出現在各種右翼電影作品里。他還會親自執筆,以不同筆名刊登散文和小說,化身為大航海時期哥倫布的指路人,又或是割下摩爾人頭顱的勇猛將士。當然很多時候,佛朗哥自己執筆的小說多是以第三人稱角度仰慕“偉大的軍事天才”,號召人們以生命為代價去追隨佛朗哥的理想。
佛朗哥對文學、電影和建筑的愛好,在漫長的統治歲月里給西班牙社會打上了深深烙印。在佛朗哥統治時期的西班牙文化世界里,佛朗哥可以穿越時空,回到過去任何歷史階段,化身為舊日西班牙一切偉大事物的復興者。
“佛朗哥不為人知的最大愛好是建筑設計?!狈鹄矢缟磉呉晃挥讶诉@樣說。長達20年修建的、耗資極其巨大的“烈士谷”,是自1940年起佛朗哥親自打造的核心工程。烈士谷處于西班牙的中央位置,152米高的十字架屹立在馬德里郊外的山頭,十字架寬度能夠容得下兩臺小轎車。
“這里豎立起來的石頭,應該如同過往年代久遠的紀念碑那樣永恒堅固,不受時間流逝和人們遺忘習性的影響?!狈鹄矢邕@樣親自下令。烈士谷的耗資,足足媲美“世界八大建筑奇觀”之一的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而這座修道院是在西班牙國力最強盛時期,由菲利普二世下令修建的。在內戰結束后滿目瘡痍的情況下搶位上馬,可見佛朗哥懼怕被歷史遺忘、被時間抹去的極度焦慮。
在慘烈戰場遺跡上修建的烈士谷,不但埋葬了軍政府的軍人,也有不少左翼共和國軍的軍人遺骸。雙方陣營的戰死者遺骸被標上了記號,一起被埋葬在巨大的花崗巖石下。1975年佛朗哥死亡后,按照他的遺愿,遺體也被埋入烈士谷的教堂里。
佛朗哥死后,西班牙新登基的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隨即啟動了民主化。佛朗哥時期的一頁終于被翻過去,而烈士谷則成為了內戰時期留下的一個傷疤。
在二戰中與軸心國保持距離,在冷戰時期加入西方陣營,讓西班牙在佛朗哥統治的最后10年經濟迅速增長。西班牙逐步走出20世紀上半葉的貧瘠和動蕩,國民經濟水平與鄰國距離不斷縮小。
80年代的西班牙社會,總體來說是充滿樂觀主義精神的,民眾大部分把精力放在民主化的進程、快速的經濟增長和進入歐洲共同體(歐盟前身)這些議題上。民主化后長期執政的工人社會黨政府,為了避免再次撕裂社會導致舊制度下的利益集團反彈,把追究內戰時期雙方產生的暴力問題和受害者后人索賠的問題,擺在相對次要的位置。然而,在大部分共和國軍左翼受害者后人看來,與佛朗哥同葬在一個地方,卻并非是一個好下場。
在一個社會意識總體保守的國家推行漸進改革,總有一天會觸碰到舊制度最根深蒂固的核心利益。
西班牙保守勢力在民主化后,曾有過一次劇烈的反撲:1981年2月23日,一群軍官在特赫羅·莫利那的帶領下,沖入正在辯論的議會大廈,試圖發動智利式政變。對民主化深惡痛絕的西班牙軍方,試圖獲得國王的支持。然而胡安·卡洛斯一世身著軍裝出現在電視機面前,以三軍統帥的身份痛斥政變軍官,導致政變流產。
未遂政變后的14年時間里,西班牙幾乎被左翼工人社會黨主導。

支持者們在馬德里街頭高舉何塞·安東尼奧·普里莫·德里維拉的畫像。何塞是西班牙法西斯主義長槍黨的創始人,在西班牙內戰時被處決
未遂政變后的14年時間里,西班牙幾乎被左翼工人社會黨主導。在岡薩雷斯的帶領下,工人社會黨分別在1982年和1989年壓倒性地贏得大選。
西班牙溫和右翼政黨在整個80年代幾乎潰不成軍,坐了十多年冷板凳。許多選民把非工人社會黨的候選人等同于佛朗哥舊制度的同情者,予以拋棄。而不認同工人社會黨的選民,也沒有把票投給溫和右翼政黨,而是投給支持地方民族主義的本土政黨,比如鼓動加泰羅尼亞獲得更大自治權的民族主義政黨。這也為日后西班牙各地區的分離主義傾向埋下伏筆。
在1996年西班牙大選中,由年輕的稅務律師阿斯納爾領導的溫和右翼政黨人民黨,擊敗連續執政14年的工人社會黨,西班牙才勉強形成了主流左右翼政黨的首次輪替。主張去中心化和轉型改革的工人社會黨,與主張中心化和親美外交路線的人民黨之間的兩強對峙,主導了90年代以來的西班牙政局。
民主化以后的西班牙,主旋律從佛朗哥時期的發展經濟,變為議會制下的社會財富重新分配。到工人社會黨出身的薩帕特羅首個首相任期內(2004—2008),西班牙在工人權益、社會保障、女性權益和地方自治方面,已經與西歐其他發達國家接近。
但是,工人社會黨在推動西班牙經濟轉型方面卻進展緩慢。自佛朗哥以來,西班牙經濟長期依賴旅游業和房地產,受外部環境影響大。到了薩帕特羅第二個任期,歐洲整個形勢因為金融危機急轉直下,西班牙也就首當其沖了。高企的失業率和聲勢漸大的地方分離主義,主導了西班牙國內政治的議程。2012—2018年擔任首相的人民黨領袖拉霍伊,一方面奉行財政緊縮政策,另一方面不得不面對加泰羅尼亞的分裂問題。
2018年,人民黨內爆發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貪腐丑聞。西班牙國會通過不信任動議,拉霍伊政府垮臺。桑切斯領導的工人社會黨,試圖聯合巴斯克政黨和加泰羅尼亞政黨籌組內閣。一時間,有關工人社會黨勾結分離勢力的論調,在右翼支持者中流傳開來。由于人民黨聲譽掃地,溫和右翼力量瞬間泡沫化,右翼支持者們把票大量投給“聲音黨”。
如今軍方試圖發動南美式政變再也沒有可能,但是保守力量通過選票支持極右民粹力量,用民主手法對抗工人社會黨,成為了最顯著的手段。呼吁重回“西班牙傳統價值觀”的“聲音黨”,獲得佛朗哥后人的支持。當年部分參與政變的軍官,竟然也出現在“聲音黨”的政治集會上。西班牙南部經濟最欠發達的安達盧西亞地區,成為了“聲音黨”的重要票倉。
把佛朗哥遺體遷出烈士谷的呼聲已經存在了多年,這也是工人社會黨一直希望完成的使命。然而運載佛朗哥遺體的飛機在巨大十字架前飛過,仿佛是“聲音黨”的最大助選道具。極右保守派仿佛從“聲音黨”身上,看到了昔日佛朗哥年代的價值觀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