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庫爾德族有尚武傳統,女性也不例外
在政情復雜詭譎的中東地區,有一個不容忽略卻又命運多舛的特殊民族,它就是庫爾德族。其一直未放棄獨立建國的夢想。
庫爾德族歷史悠久,但其早期歷史并不明晰,只是普遍被認為是曾稱雄兩河流域和伊朗高原的上古米底王國的后裔。米底王國之后,庫爾德族先后臣服于波斯、馬其頓、羅馬、阿拉伯、蒙古、奧斯曼諸帝國。
上古國家受限于技術和資源的瓶頸,抗風險能力偏弱,而輾轉數千年仍能成長為中東第四大族,足見庫爾德族生命力之頑強。怎奈受限于“四戰之地”的地緣劣勢,其逐步淪為“鯨魚中間的蝦米”。時至今日,庫爾德族主要分散于土耳其、伊拉克、伊朗、敘利亞境內,由于“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盡顯“中東孤兒”姿態。
西亞地區西瀕地中海,陸地毗鄰中亞、南俄草原區,無論是海上民族大遷徙,或是第一次游牧民族大侵襲,都首當其沖。其核心區兩河流域,頻繁上演國滅主易的戲碼。
米底人和波斯人,就是第一次游牧大侵襲時,從里海西岸遷居至伊朗高原的。米底人先來,最先建立自己的國家;波斯人后來,較為弱勢。兩族系出一脈,同為外來戶,自然而然抱團,結成類似于中國北方契丹和奚一般的同盟關系。
米底人較多保留了“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游牧本色,波斯人則入鄉隨俗,走上了不同的文明發展路徑。兇悍的米底人征服了波斯人,還與迦勒底結盟,消滅了暴戾殘忍的“兩河流域公敵”亞述帝國,成為西亞重要一極勢力。
但很快,米底人重蹈覆轍,變成了第二個亞述。長于征戰卻短于建設的米底人,為自己的窮兵黷武付出了代價。當它被長期戰爭損耗得虛弱不堪時,波斯人在一代英主居魯士大帝的領導下舉兵反抗,歷三年滅米底王國,建立了聲名赫赫的波斯帝國。
和許多前人一樣,對于新的主宰,多數人選擇和光同塵,但有人選擇桀驁不馴。波斯人對剽悍成性的米底人,也不敢掉以輕心,保持打壓態勢。正是在長期高壓下,反波斯的米底遺民的活動空間,逐漸被壓制到以托羅斯山脈和扎格羅斯山脈為主的山區,在東南西北四面分別被伊朗高原、兩河流域、小亞細亞半島和高加索山地包圍。直至今天,上述山區都是庫爾德人的主要居住地。
由于山區經濟潛力小,交通不便不利于中央集權,政治上陷入部落林立的松散狀態,加上地處列強環伺的四戰之地,無論是自稱米底遺民,還是后來演變為庫爾德民族,這股勢力始終難以做大,而是長期在內耗和外侵夾擊下苦苦度日,好不容易盼到波斯帝國覆滅,隨即又被馬其頓、羅馬、帕提亞征服。

庫爾德人的居住范圍
阿拉伯征服的受害者庫爾德搖身一變,甘附新的征服者以充作爪牙。
城頭變幻大王旗,經一輪接一輪的戰事摧殘“洗禮”,庫爾德族內部凝聚力增強,逐漸重現同一民族性的意識。
肇興于中亞草原的帕提亞王朝覆滅后,波斯人本土政權薩珊王朝(第二個波斯帝國)強勢崛起。庫爾德人的處境雪上加霜,在好戰的波斯國王沙普爾二世任內,徹底被波斯人武力征服。
波斯人上馬能戰,下馬善治,其政治領域的建樹和成果,甚至被馬其頓、羅馬效仿。只識彎弓射大雕的庫爾德人,對于波斯人這個宿命之敵又怕又恨,卻無計可施,直至域外勢力阿拉伯人闖入,庫爾德人的心眼才開始活泛起來。
因為,阿拉伯人和自己太像了!
由于同是游牧民族(阿拉伯人一方,主要指主導阿拉伯征服的半島北部“貝都因人”)出身,同樣缺乏治理經驗,同樣推崇武力至上,盡管屈從于阿拉伯人的彎刀之下,但這回,庫爾德人似乎是口服心服了。值得一提的是,庫爾德之名最早就是見載于阿拉伯帝國早期文獻,并傳承固定下來。
心思變了,庫爾德人的行為邏輯也發生了質的改變。以往,庫爾德人悲守僻陋之地,整日坐井觀天,固守著自以為是的所謂自尊和傳統。現在,阿拉伯人的征服固然帶來了殺戮,卻同時打開了一扇天窗,破除了思維的藩籬,讓庫爾德人看到了一個大有可為的廣闊天地。
首先,阿拉伯的伊斯蘭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以下克上的平民宗教,但其一神教原則又專門針對當時阿拉伯世界四分五裂的政治現狀,所以符合大多數阿拉伯人的利益,因此擁躉如云。顯然,伊斯蘭教的教義頗適用于庫爾德人的困境,而現實中異教徒寸步難行,所以庫爾德人最終接受了伊斯蘭教。
本該是古拉姆近衛軍“主子”的哈里發,逐漸淪為武人圈養的肥羊和人肉印章。

古拉姆士兵
其次,統一后的阿拉伯雖然兵強馬壯,但隨著擴張加速,兵力吃緊,亟待非阿拉伯人的充實。顯然,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戰斗民族庫爾德人是上上之選,比波斯人要靠譜可信得多。
于是乎,在發現新的價值所在后,阿拉伯征服的受害者庫爾德搖身一變,甘附新的征服者以充作爪牙。他們騎馬舞刀,忠誠地扮演著“安拉之劍”的角色,為阿拉伯帝國開疆拓土。他們積極與阿拉伯人通婚,設法融入阿拉伯社會。庫爾德人由此迅速走出窮山惡水,四處開枝散葉,從山里人變成了世界人。
阿拉伯征服之所以威力驚人,與其政教軍合一的高度集權體制密不可分。先知穆罕默德在世時做到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但在他死后,因無男嗣引發了繼位之爭。
盡管很快有“從龍老臣”伯克爾、歐麥爾先后接任宗教領袖“哈里發”大位,發動了對外擴張戰爭,穩定了內部局勢,但一俟征服受挫,外擴阻滯,伊斯蘭教最終仍按照支持誰接位,分裂為什葉、遜尼兩派。
穆斯林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而地跨亞非歐的阿拉伯帝國本身,就是一個民族大雜燴,利益不一。主張唯穆圣血統論的什葉派,自然群眾基礎薄弱,成為少數派;團結大多數的遜尼派,成為主流派。
宗教分裂的結果,是以伊斯蘭教為紐帶而聯結在阿拉伯帝國一體化框架內的各區域,重新向大國競爭的故態萌發。而隨著軍事分封制的推行,各地軍政長官也專心于世俗事務。由此,看似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的阿拉伯帝國,孕育著分裂的巨大風險。
這對于只識彎弓射大雕、已經通過戰場上的奮斗上升為帝國既得利益者的庫爾德人來說,意味著更大的機遇。
此時的庫爾德人社會,已經形成了類似于后世東歐的“哥薩克”模式—哥薩克最早都是一些不見容于社會的失意者,隱遁荒原曠野,從事艱苦的游牧生活,最終呼嘯成群,聚合為黨,遂成大勢,后來甘為沙皇鷹犬,參加了18世紀起帝俄時代的幾乎所有內外戰爭。同樣,與其說庫爾德是一個民族,倒不如說是一批同文同種、有著共同的事業和利益的社群集合。他們的事業和利益,唯有戰爭。

米底王國遺跡
阿拉伯帝國中后期推行的“古拉姆”,從制度上為庫爾德軍人的崛起提供了活動平臺。所謂“古拉姆”,是對阿拉伯既存奴隸兵的制度化和規范化,是君主推行中央集權、籠絡培植直屬武力的產物。說來也很諷刺,“古拉姆”的原創者薩曼王朝,是庫爾德人的宿敵波斯人以中亞草原區為核心建立的國家。
“古拉姆”在世界軍事史上影響深遠,甚至波及遠東。在大約同期的中國唐朝,安祿山(伊朗語系分支粟特人)的“曳落河”騎兵、李克用(突厥沙陀部落)的“義兒軍”,都可算“古拉姆”的變種。
在阿拉伯帝國,不僅哈里發蓄養“古拉姆”,地方將帥也蓄養。發展到后來,古拉姆武士也不限于奴隸出身;即使是奴隸,也有魚躍成龍之日。
軍事分封制不斷侵蝕帝國根基,國勢日衰,君權逐漸旁落,本該是古拉姆近衛軍“主子”的哈里發,逐漸淪為武人圈養的肥羊和人肉印章;在地方,藩帥們依靠古拉姆親兵,自成一系,甚至公開扯旗稱王,其中尤以中亞草原區的突厥籍將帥為甚。進入公元10世紀,整個阿拉伯-伊斯蘭世界進入了一個武人擅權的“僭主”政治時期,一如中國的唐末五代。
主弱仆強,這回哪怕是缺乏政治頭腦的庫爾德人,也不安于室了。作為“古拉姆”制度的受益者,庫爾德武人們本著“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心理,掀起了一輪獨立建國的小浪潮。
新建的獨立國家多為割據小邦,庫爾德色彩濃淡不一。唯有一個瑪爾萬伊德國,疆域與庫爾德族聚居地基本吻合,最終亡于塞爾柱突厥之手。其余小邦,或互相攻擊,或為突厥所滅,一頭扎進歷史長河,連個水花都不見。
唯有軍神薩拉丁創建的阿尤布王朝是個異類,因為它建國于西亞之外的北非埃及。不過,對于庫爾德族而言,龍興于埃及的阿尤布王朝于現實的政治價值并不大,充其量只能作為祖上也曾闊過的談資津津樂道,聊以自慰。
在冷兵器時代,游牧民族都是天然的戰斗民族,庫爾德人中世紀的異軍突起,自有其合理性。而在工業化的熱兵器時代,昔日的優勢已經被工業科技消解。放眼今日中東,庫區周邊的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和伊朗,均為擁有一定工業能力的現代國家,庫爾德族建國的門檻大大提高。獨立一時爽,但獨立之后的生存才是更值得思考的沉重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