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運河，我的夢

范梅源

教我高中的黃老師退休后愛出游，而且偏愛考古。今夏到鎮(zhèn)江，在一眼望千年的西津古渡，在運河的京口閘舊址，搖頭晃腦地捉摸。我知道，這是他一生帶教地理課養(yǎng)起來的習慣。三十多年前，正當盛年的黃老師，曾用《話說運河》的解說詞，把京杭運河的章節(jié)，化成了生龍活虎的演講課。

這一次，在運河邊的幾座古橋，他又表現(xiàn)出了超乎常人的流連之態(tài)。此后的三個月，七十多歲的他，居然從丹陽出發(fā)，一路北上，沿著京杭大運河，把重要遺跡游了個遍，做成了美篇和微信，圖文并茂地展現(xiàn)。不同屆次的同學們，雪片似的紛紛點贊。古稀老人的少年狂，激活了我運河邊成長的種種記憶，往事歷歷展成一幅幅畫面。只不過，我小時候見識的運河，是從丹陽那座小城向東，一條名叫九曲河的運河支流開始的。

鄉(xiāng)村少年·九曲河

顧名思義，九曲河，是彎曲蜿蜒的。江南丘陵上星星落落的村莊，擁出了一條綿延數(shù)十公里的九曲河。每隔五六里地，會架起一座橋。遙遙相對的村子間，就像鄰居那樣串門，少年時的我，從從容容地周游兩岸，全無阻礙。夏日里坐在岸邊，風景就那么不緊不慢地搖入眼簾。首先是船。然后是纖夫。烈日灼烤的岸邊，稀落的樹蔭下，和著知了的聲聲聒噪，百無聊賴的少年們，坐在那兒拉呱。一條條水泥船或木船，間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河里漂行。初見船的時候，是漂著的，但纖夫過來了，分明是牽行。那纖夫滿頭大汗，弓著腰，彎著背，一條毛巾搭在肩上，皮膚油光閃亮。但和藹，見著少年們，極度疲憊中，卻依然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我一直認為，滿口白牙是健康的標志，因為干纖夫的體力活，身子骨一定得硬朗，比生產(chǎn)隊里的社員們，還得硬朗幾分。

運氣好的時候，可以看見有十多只船連成船隊，是客船。我們從張村到丹陽，坐這樣的客船，需要五個小時。第一次跟父親到丹陽，坐的是船;高中到省丹中，也是坐船。船上的設(shè)施簡單，低矮的船艙，卻很整潔。木質(zhì)的座位面面相對，分列兩側(cè)，中間可以讓進城的人們放置各式各樣的包裹。后來我到武漢上學，發(fā)現(xiàn)過江渡輪，其實就是少年時運河客船的升級版。

坐在船上的時候，就愛數(shù)那一座座橋，水泥的木質(zhì)的都有，橋的名字，有的古樸，有的卻上得掉渣，像訪仙橋、曉里橋、東洋橋、木橋、荊林橋、東頂橋等，一一記在心里。訪仙橋就是傳說中呂洞賓訪仙得道的地方，東洋橋則是抗戰(zhàn)時期的產(chǎn)物，荊林橋則讓我生生地上了一次當，我從喇叭里聽到荊林二字，自作聰明地認為是金陵，金陵二字實在美妙，就把“金陵橋”寫進了作文里，被老師打了個大大的叉。這是平生的一件趣事。幾年后通了公路，不再坐船，站到橋近端細細辨別，分明是荊林橋。

那時候鎮(zhèn)江的運河是怎樣的情形，我在幾十公里外的丹陽鄉(xiāng)村無從知曉。但有一條是共同的：到了冬修水利之時，各地都會派勞力修堤。每家一個，一戶不落。父親常年在外工作，母親是家中唯一的勞力，她便扛著鐵鍬，挑著大筐，加入興修水利的隊伍。不光是管工分，還管飯。有一次我中午回村，卻進不了門，等了近一個小時，母親匆匆地從遠處趕來，把工地的盒飯分給我吃一半，菜是香噴噴的蘿卜絲，就著白開水一氣兒吞下。那是我少年時候最美的一餐。

小時候的記憶，運河就是一條生活的河，見證了纖夫的不易，留住了少年的趣味，記錄了母親的辛勞，聞得著工地午餐的噴香。生活就是這樣，從最平凡的細節(jié)切入，讓你得出終生難忘的印象。多年以后，我再次路經(jīng)九曲河邊，卻是在高架上驅(qū)車，隔著玻璃往下方看去，那潺潺的河水，依然清亮，那古老的小橋，已經(jīng)加寬，那辛苦的纖夫，已永遠絕跡。突突突的機帆船，將這不寬的水面，變成了水上高速通道。已無需客船，從張村到丹陽，只需要十多分鐘的時間。仿佛有個老夫子在河邊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確實，變遷之巨，夫子此語是最妙的解讀。

城市記者·運河行

與運河的再次續(xù)緣，是大學畢業(yè)后來到鎮(zhèn)江。這個時候，我對于運河的關(guān)注，有了點當年課堂上激情奔放的黃老師的模樣。運河之水哪里來？哪里去？這不再是一個地理學的意義，還有從歷史深處綿延開來的文化含義。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總會把一件事物，如同鏡頭的搖移，放在空間與時間的變化中，一步步去接近。

眾人解讀中，鎮(zhèn)江是城市山林，山是城市骨架，林是城市的華衣，那么，山林間穿行的水呢？毫無疑問，就是城市的魂了。所以，我骨子里認為，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水城：縱觀歷史，因水而生，因水而興，歷史的鎮(zhèn)江漕運之盛，展現(xiàn)了“舳艫轉(zhuǎn)粟三千里，燈火臨流一萬家”的無限氣派;細察人文，以宜為古稱的鎮(zhèn)江，確是宜居之地，天下第一江山，引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流連于此，揮寫不朽篇章。要說關(guān)于水的詩篇，那可是舉不勝舉;觀照現(xiàn)實，鎮(zhèn)江的發(fā)展一直在做著水的文章，長江岸線的豐厚資源，全省領(lǐng)先，運河穿城而過的潤澤，就像一條飄帶，將鎮(zhèn)江人的生活，裝點得詩意勃發(fā)。

古城鎮(zhèn)江的人，對于運河有特別的呵護，一如少年之我愛護九曲河。在廣播電臺工作的第一年，我來到運河邊的中華路小學，錄制了一檔環(huán)保小衛(wèi)士的節(jié)目。這是一所環(huán)保特色學校，環(huán)保衛(wèi)士是學校品牌。那是一次極其精心的采訪：上課鈴聲響起，走入環(huán)保課堂，錄制小朋友們的環(huán)保宣言，記下黑板報上的環(huán)保文章，一對一地采制環(huán)保小故事，密密地錄了一磁帶，剪輯播出，初出茅廬就拿到了江蘇環(huán)保好新聞獎。以后，每次在運河邊行走，總能憶起那一張張可愛的小臉，就仿佛少年的我。此時的他們，看到的是一條生活化的河，需要清理漂浮物，需要文明的呵護，需要小小志愿者的關(guān)愛，但我想，再過若干年，他們會想得更遠，會想到這是城市的文化之脈，而對小學時期的呵護，更增自豪之情。

與運河的緣，越走越親。1997年，我策劃并親身實踐了一組為期七天的體驗式采訪，蘇南運河行。從鎮(zhèn)江、常州、無錫、蘇州，直到蘇浙交界的鴨子壩，我和另一名記者，乘坐小型運輸船，且行且停，走訪當?shù)厮?、文化、旅游、計?jīng)委、環(huán)保等相關(guān)部門，關(guān)注不同城市的“運河方案”。電臺特別辟出早晨黃金時間，播發(fā)我和同事的現(xiàn)場報道，當時的條件艱苦，只能通過一條電話線，將采訪機的放音對準電話話筒，讓衰減了的聲音，在廣播中呈現(xiàn)。為了確保播出安全，必須前一天晚上寫好稿件，借當?shù)仉娕_的演播室，合成播出帶。那一組采訪，得到了沿線城市航道人、電臺人的熱情幫助。一位無錫臺的策劃大師，曾經(jīng)組織過南極采訪行動的名記，深有感觸地說：“咱們廣播人，都是忙碌人，就是一個字，拼?！睙o錫航道處的一名姓王的老工程師，幫我們保駕護航，特別與蘇州航道處打好招呼：“鎮(zhèn)江的兩名記者非常敬業(yè)，非常辛苦，你們一定要幫助他們。”我們把一路幫助過我們的人們，統(tǒng)一歸結(jié)為：熱情的運河人。

運河一直都在，報道方式也一直出新。2018年，《新華日報》組織了規(guī)模宏大的運河文化11城尋訪。我關(guān)注其中的重要篇目——揚州：與運河同齡，為申遺成功立下頭功;淮安：崛起江淮，運河之都再現(xiàn)水韻芳華;蘇州：一座古城，就是一座運河博物館;無錫：昔日運河絕版地，今日創(chuàng)意智慧城;宿遷：三條運河流淌在希望的田野上;徐州：孔子在此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常州：活化文化遺產(chǎn)，打造創(chuàng)意之河;泰州：這里的運河，帶著鹽的味道;南通：近代第一城演繹江海傳奇;南京：得運河滋養(yǎng)，增運河榮光;鎮(zhèn)江：千年波瀾，描繪“黃金十字水道”。未見其文，先睹其意，我深深感嘆，這是當初我的蘇南運河行的升級版，隨著世遺項目的申請成功，各城市的“運河方案”，已卓有成效，令人振奮。

面向未來·運河夢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少年到中年，彼此相連的一條河，仿佛命運的軌跡，隨著水波的流光，一頁頁拼接起來，就成了運河人家的人生光陰。一路沿著運河行進，粼粼微波，串串綠意，就像母親的叮嚀，引領(lǐng)你到達很遠很遠的地方。母親河，原來就是這么樸素的含義。

我，以不同的方式，親近著運河。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少年，把運河當作少年時光的伴行者，那是一條生活的河;曾經(jīng)的采寫蘇南運河行的年輕記者，把運河當作文化的橋梁，那是一條牽引城市文脈的文化的河;如今的運河邊生活了半個世紀的我，正處在運河見證的追夢時代，把運河當作了一條面向未來的夢中的河。

現(xiàn)在，我更加理解我中學的黃老師，他骨子里也有一個運河夢。漫長的運河行走，就是在歷史中行走，就是在詩意的精神家園中行走，就是在無邊無際的夢中行走。

從心中流出，一條大河。一頭牽著江南，一頭連著北國。平平仄仄幾千里，挽起多少河流湖泊。漂著煙花三月，蕩著丹楓如火，流著吳儂軟語，唱著京韻京歌。

從夢中流出，一條大河。一路閱盡春色，一路聽慣傳說。纏纏綿綿一千年，牽手多少城鎮(zhèn)村落。劃過槳聲欺乃，馳過漕船飛梭。喊過纖號聲聲，看過風雨樓閣。

這是心之河，這是夢之河，運河，好一卷水寫的史冊。

這是你的河，這是我的河，運河，好一條我們的母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