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昌
在我讀高中時的寒暑假假期里,學校規定是一定要參加生產隊勞動的。開學時要有生產大隊出具的勞動鑒定,否則是不能開學注冊的。高三那年的暑假,麗華征得生產隊長同意,讓我和她一起曬谷子。她對我說:“你不會割禾,不會犁田,放牛又有人放了,輪不到你。剛好,我被安排曬谷子,你就和我一起吧。”我說:“好吧,最好不過了,我們是伙伴,又是初中同學,勞動不好,你也將就說好點。”她笑了笑:“不好就是不好,哪能說好點的。”
曬谷子的活兒,不是早飯后就出工的,要趕時間。太陽出來了,晨霧散去,就得去倉庫里把昨天收割的濕稻谷挑到地堂里撒開,然后用釘耙把撒開的谷子鋪均勻,越薄越好,干燥得快。做完了這套工序,才回家吃早飯去。
麗華很有力氣,像個男子漢,籮筐里的谷子裝得滿滿的,怕有百來斤吧。而我的挑擔,她卻不裝滿。我說:“裝滿吧,我能挑。”她說:“別逞能了,閃了腰我可負責不起。得慢慢來的,不能使蠻勁。這可不是你的能耐,你以為你寫作文?”
地堂是用石灰、黃泥、細沙俗稱三合土鋪就的,有個籃球場大吧。能曬下四五擔谷子。忙活了個大清早,谷子曬上了。我們就各自回家吃早餐。
吃完早飯后的活計比清晨的挑擔曬谷要輕松多了。就是隔三差五用釘耙把滿地的谷子耙一趟,讓谷子“翻身”。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讓谷子既干燥得快且又均勻。
我說:“這活讓我來吧,你歇歇。傍晚你還要搖風車把谷子清干凈,夠你忙活的。”她說:“這有什么,不就是農活嗎?習慣了。”
她倒是讓我歇著。
我家離地堂近。我靈機一動,老爸是鎮上供銷社的職員,平時喜歡喝茶,買回點好細茶,比麗華他們家的三片兩斤半的大葉茶要好喝得多,那我就泡茶吧,犒勞犒勞她。反正這“翻身”也是要每隔半個鐘才耙一趟的。
茶泡好了,我走出里屋去招呼她。走近地堂,才發現這夏陽夠辣夠毒的。地堂暴曬,簡直就成了個碩大的火爐。她全身的衣服都緊貼著身子,像是從水里撈上來的。齊耳的短發、額頭的劉海都掛滿了汗珠,忽閃忽閃的……怪不得她不讓我去拿釘耙。
奇幻的是,我忽然就發覺了美輪美奐、挨挨擠擠的稻谷在陽光下金粒般閃閃發光,映襯著她,婷婷玉立,楚楚動人,像株靈動躍出水面的小荷。
她沒立即來喝茶,而是走回她家去,換了套衣服,弄干了頭發,然后才接受我的犒勞。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怎么說呢,儀容吧,不能隨隨便便的。女人天性愛美。
“好喝,細茶就是不一樣。”她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斟了一次又一次。
“等下釘耙趟谷我去。我赤膊上陣穿條短褲就行。你也沒那么多衣服可換。”我語氣堅決,不容爭辯。
她笑笑,不爭了。
日頭快下山的時候,她抽樣了幾處谷子,用牙咬著鑒定,說:“行了,水分都在13.5%以下。”我好生奇怪:“這個你能鑒定?”“能”,她說,“交公糧時跟糧管所的檢質員學的。”
曬谷子的最后一道工序是風谷子。麗華頭上扎塊藍底白花花布,用來遮擋從風車里飄飛的稻稈和葉的碎屑,還有塵埃什么的。我知道,這些家伙假若讓它鉆進頭發里,會糾纏得頭發零亂頭皮癢癢。然后她就開始風谷子了。把谷子倒進風車的漏斗,調整好恰當的流出量,實谷粒就緩緩流淌進籮筐里,二仁粒子流進另一個出處,而廢料物就會從風車尾處飄走。風車司空見慣,我以前熟視無睹,這回,真的很是嘆服這個發明,嘆服那些能工巧匠。
我負責把風好的谷子一擔擔挑回倉庫,每次折回來,都會遠遠看見麗華勞作的身影,是那樣的新奇而美好。搖呀搖,她仿佛在搖一部留聲機,而吐出來的谷粒,就是滿天音符。
暑假結束了,鑒定是麗華寫的,大隊部蓋個印章。她還真沒溢美我,寫得實實在在。是一份優秀的鑒定。
麗華鑒定了我,我也鑒定了她,鑒,不就是鏡子嗎?我不知怎的就把她照起鏡子來了。我們同窗九年,從小學到初中。她成績一般般,說不上優秀,也說不上差勁。她長相一般般,說不上很美,也說不上很丑。可我,突然就愛上她了。覺得她很美,舉手投足都令我動容。這美,是勞動的表現和疊印,深深地扎根在我的腦海里。我膽壯如牛地寫了封情書給她,情書寫得很直白,我說咱倆都不可替代,你嫁給我吧,不要嫁給別人。我也許考不上大學,也回鄉做個人民公社社員。不想她很快回信了。信上說:“我愿意,但你必須考上大學,三年五年我不嫁,等你。”
我真的就考上大學了。不過沒讓她等三五年。讀了二年我就回來和她結婚了。我等不得了,那時候,是允許在讀大學生結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