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沄
2013年中澳合作了“東南亞晚更新世人群擴散及相關氣候環境的變遷”、澳大利亞北部領地卡卡杜國家公園巖畫研究保護國際項目(Mirarr Rock Art Project),應澳大利亞格里菲斯大學保羅教授(Paul S.C.Ta?on)邀請,作為項目參與者之一,我赴澳大利亞參加了國際聯合野外巖畫考古調查,旨在為當地原住居民建立巖畫遺產數據庫。
卡卡杜國家公園
調查第一站是位于澳大利亞北領地的阿納姆高地卡卡杜國家公園。我與調查組成員西班牙巴塞羅那大學的伊瓦教授和她的博士生在新加坡匯合,一起轉機前往澳大利亞港口城市達爾文。到達達爾文已是當地時間凌晨1點,次日清晨保羅準備好早餐,我們駕車一整天,在天黑前終于趕到位于卡卡杜國家公園中部的賈比魯(Jabiru)營地,這里是我們此次調查工作的大本營。
阿納姆高地幅員遼闊,位于澳大利亞北海岸線半島地區。北臨阿拉弗拉海,東至卡奔塔利亞灣,西起范迪門灣東岸,南迄羅珀河。這里擁有遼闊的土地和綿長的海岸線、無人的島嶼,充溢著大量魚群的河流、茂盛的雨林、聳立云端的峭壁以及郁郁的大草原林地。這塊土地是世界上最后為數不多的未被現代文明污染的處女地之一,人口稀少,原住民文化被基本完好地保留了下來。
阿納姆高地擁有全世界延續時間最長的巖畫繪制傳統,直到20世紀60年代,當該地區最后一位主要的巖畫藝術家去世,巖畫繪制才算完全停止,所以大量的巖畫不僅沒有被遺忘,與這些畫面有關的神話和故事也一直被傳頌至今。任何來到這片神奇土地的人都會被那些巖壁上“天馬行空”的巖畫和深藏于地下數量龐大的考古遺址深深震撼,巖畫記載了原住民的生活方式,承載了他們的精神信仰,是他們世世代代的靈魂歸處。
此行主要工作是用谷歌地圖記錄巖畫地點并繪制3D巖畫分布圖,建立僅對巖畫學者和保護區管理人員開放的巖畫基礎資料平臺網站。調查隊員分為5組,每組4—5人手持GPS記錄儀,對巖畫點進行地毯式搜尋,詳細記錄每一處新發現的巖畫,并對以往發現的巖畫進行復查以發現其變化以及保存情況。根據不同地區巖畫特點制作巖畫調查表,定期回訪原住居民社區并與其交流,同時向政府及有關部門提出針對每一個巖畫點或其他石質文物保護的措施,這樣的工作幾乎每年都會由澳大利亞本地巖畫學者在阿納姆高地進行,因此該地區新發現的巖畫數量一直在增加,我們此次調查期間就又增加了幾十處新的巖畫點。
目前,卡卡杜國家公園已發現7000余處巖畫遺址,不僅是澳大利亞最重要的文化遺產,也是全球唯一一處歷史最悠久的、依然活著的藝術長廊。
“X射線”風格巖畫
調查時,我有幸和一位原住民管理員一起工作了一周,他告訴我巖畫曾經幾乎是每一個原住民的教科書,他們一代又一代學習著巖畫的意義、重要性和刻劃技法,這是世界上少數幾個仍然可以獲得這些信息的地區之一。這里有一種特別的“X射線”風格巖畫,作畫者用細致入微的筆觸刻劃出不同魚類的外形特征,同時用X射線透視的方法刻劃魚的骨架和內臟分布。這樣的魚類繪畫方式在卡卡杜公園內非常常見。同樣用這種方式繪制于巖畫上的還有袋鼠、鴯鹋、鱷魚、烏龜,甚至一些現代已經滅絕的大型動物,其中有一副巖畫繪制了4萬年前已經滅絕的巨型鳥類,是當時主要的狩獵對象,這使我們確定巖畫的年代至少距今4萬年。 也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被畫出了身體內部構造, 原住民認為這些畫面表現了那些正在舞蹈、狩獵或戰斗的人們的內在精神狀態。有的學者認為,“X射線”風格巖畫表現的是那些被祖先神靈所獵獲并食用的動物,也有學者認為“X射線”風格巖畫有它明確的含義,它與狩獵禮儀有關,希望死去的動物獲得重生。
“米米”風格巖畫
走在卡卡杜公園,翻過一座小丘或者轉到巨石、崖壁的另一邊,經常突然有巖畫呈現在面前,調查過程中每時每刻都會有突然的驚喜。那些時而出現的“米米”(原住民語)風格巖畫是最古老的彩繪類型之一,其特征是圖像小,男性在作品中出現得較多,但也偶見畫得很好的在跳舞或奔跑的女性。人物有著纖細的體態和復雜的頭飾,永遠保持運動的姿態,大多數的身體向前或向后傾斜,叉開雙腿,邁著大步,張開纖長的胳膊,仿佛正在投擲長矛或其他狩獵工具。幾乎所有的“米米”人都戴著巨大的頭飾,遮住了大部分臉孔,手腳也很少畫手指和腳趾等細節。
“汪吉納”巖畫
“汪吉納”巖畫廣泛發現于澳大利亞北部,由于其特殊的象征意義,原住民每年都會在可以防雨的懸崖或巨石下反復重繪,沒人能說清這個傳統到底延續了多久。“汪吉納”被畫成人形,通常以橫臥的姿態繪于可遮風避雨的巖石下,只有眼睛和鼻子,用白色直線描繪其身體,手和腳用簡單的線條表示。一般在“汪吉納”周圍還會畫一些小“汪吉納”,用幾個小的頭形來表示,據說這些是大“汪吉納”的孩子們,相伴的還有許多可食用的動植物,如袋鼠、魚、鳥等,表示這些動物是和“汪吉納”一同生長著的。
有學者認為,“汪吉納”巖畫表現的是一種神秘生物,它們與大自然雨后霓虹的大蛇(澳大利亞原住民傳說中夢幻時期的生物)之間有密切聯系,因而它們象征雨水、好季節以及能夠孕育出更多后代的能力。原住民古老傳說認為“汪吉納”原是最早的人類,后來成為精靈,它們在大地上漫游,來去無蹤,創造了包括山水河流等自然景物,最后來到洞窟內或巖陰處,在那里變成了巖畫。它們的精神通過巖石得到永生,于是這些“汪吉納”巖畫也就成為人們祭祀的對象。
除了以上3種獨特的彩繪風格外,團隊還對用蜂蠟繪制的巖畫進行了采樣和年代測定。近幾百年來的巖畫上記錄了歐洲人到達澳洲時的遠洋輪船、晚清時期扎著馬尾辮的中國人,甚至在一處200多幅巖畫疊壓畫面最上層,畫著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車,真實說明巖畫內容反映了原住民看見的所有世界。除了彩繪巖畫外,當地還有鑿刻巖畫、凹穴巖畫,更有意義的是,原住民還完好地保留了制作巖畫使用的研磨坑和顏料制作方法,我們在調查時經常可以在巖畫點附近地面發現研磨坑,這種研磨坑既用于研磨食物也用于研磨巖畫顏料,這對了解巖畫的制作技法和工藝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還有一個有趣的現象,紅色似乎在大多數原始族群中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考察期間了解到很多原著民的墓葬就在巖畫點,傳統葬禮是將逝者的尸體放入天然的巖洞中,即第一次埋葬,待尸身完全變成骸骨,再將骸骨取出進行二次葬,在這些二次葬的墓穴里發現的人類頭蓋骨被涂上一層紅色顏料,代表死者的靈魂能得到重生,就像許多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發現的情況一樣。
由于成為世界遺產的時間較早,卡卡杜公園的巖畫保護、向公眾開放的管理模式也較為豐富,比如有專門招募的工作人員或志愿者向游客講述巖畫知識,宣傳保護巖畫;在向游客開放的巖畫景點修建棧道等公共設施以隔開游客與巖畫,避免對巖畫造成損壞、污染;設置指示牌、制作宣傳冊向景區游客介紹巖畫及其保護知識;對損壞巖畫的行為處以大額罰金等。
勞拉:昆士蘭的巨型巖畫藝術長廊
結束了在卡卡杜國家公園長達一個月的野外調查工作,回到城市進行短暫休整后,我又同保羅教授團隊來到昆士蘭北部的勞拉巖畫遺產地。位于昆士蘭州北部的勞拉巖畫在澳大利亞非常著名,被稱為昆堪保護區(Quinkan Reserves),是世界十大巖畫區之一,被國際巖畫學者公認為最值得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遺產地,最精彩的幾個巖畫點已向社會公眾開放。
在遠離旅游區的地區進行調查,其工作條件比卡卡杜公園艱苦許多,昆士蘭州北部為熱帶氣候,天氣干熱,沒有可租賃的營地,除了原住民聚居區都是完全未開發的區域,我們只能借用廢棄的倉庫進行居住,男士們甚至只能在倉庫外搭帳篷住宿。這里仿佛是一處完全沒有被現代文明侵擾過的地區,每天工作之余需要自己撿柴燒火做飯,自己挖土坑作灶臺,沒有洗澡條件,更沒有手機和Wi-Fi信號,整個調查區域里的人類幾乎只有我們幾個調查隊員,同時還需時常擔心野生動物的侵擾,就這樣與世隔絕地工作了20余天。
遺產區位于勞拉地區西北約70公里的砂巖地,目前發現巖畫點102處,有3處較大的巖畫走廊,占地1.5萬平方公里,周圍相伴的還有一些原住民的洞穴墓葬群。這里有各種不同的神人同形像,據說表現的是古代英雄,在當地稱看作“守護神”,男女都有。這些形象通常比真人高大,身高超過2米甚至更高,旁邊還有巨大的動物形象。
環境的限制催生了不同種類狩獵工具的產生,巖畫上狩獵采集者的狩獵工具可以幫助研究當時的環境、動植物甚至社會關系等諸多問題,例如勞拉年代較早的巖畫中常常會發現“回旋鏢”,狩獵者發現獵物并將其投擲出去,打中獵物后,回旋鏢又回到主人手中。這種回旋鏢廣泛用于氣候變化之前的澳大利亞大陸,當時氣候較現在更為干燥炎熱,人類居住的環境多為廣闊的草原地區,回旋鏢可以在開闊的地區發揮效用。隨著氣候變化,澳大利亞北部很多原本開闊的草原變成了森林,回旋鏢就不能再發揮作用,它在后期創作的巖畫中所占比例也急劇下降。
勞拉地區野生動物種群數量也極其龐大,每天傍晚天空中都會飛過數以萬計的彩色鸚鵡,倉庫周圍更是野生孔雀的家,袋鼠和其他有袋類動物也是每天都會遇到的老朋友,巨蜥、鴯鹋、蛇等也時常與我們迎面相見。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澳大利亞得天獨厚的動植物資源、生態系統和氣候環境為原住民提供了長期維持以狩獵采集為主的生業模式的客觀條件,這也是巖畫傳統能一直延續的原因之一。
考古學證據表明,澳大利亞最早的人類歷史可追溯到距今四萬多年,原住民祖先由東南亞來此定居,居住在大陸東南的塔斯馬尼亞,稱為塔斯馬尼亞人。原始澳大利亞人分眾多部落集團,據統計在歐洲移民進入時,大約就有500多個部落,人口總數31.4萬,他們說著不同的語言,用木、石、骨、貝等制作簡單的工具,以采集狩獵為生,數萬年來,原住民一直是這塊封閉大陸唯一的居民。直到1432年,中國人在達爾文附近登陸,隨后1605年,荷蘭人W.詹茲、D.哈托格、A.J.塔斯曼等先后勘察和登上了澳大利亞的部分海岸,再后來英國人、法國人接踵而來,澳大利亞才開始逐漸被人們認識,開始有了文字記載的歷史。
在有文字記錄之前,我們了解澳大利亞歷史最直觀的渠道就是如浩瀚星辰般散落在大地上的巖畫遺存。澳大利亞巖畫充分展現了原住民經歷的歷史、精神世界、宗教信仰和生死觀念,描繪了幾乎所有傳說中的神靈、英雄人物和象征霓虹的巨蛇等。
澳大利亞巖畫類型豐富,南部有庫納爾達洞窟中刻著蜿蜒曲折刻紋和“V”字形凹痕的鑿刻巖畫;中部地區艾爾斯山巖的淺洞里繪有神話中的蜥蜴和半人半猿像;另一些繪畫形式也有其他功能,如提供過去事件的歷史記錄;西澳大利亞州中部沿海是磨刻巖畫最集中的地區,大部分作于巨石表面,繪畫者磨去深褐色表層,巖石上就出現了赭黃的圖形。
西澳大利亞州及金伯利高原的原住民和其他原始部落民族一樣,認為從前的大地和動物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在創世紀的時候,他們的祖先具有超自然的力量,重塑了大地的面貌。后來逐漸從地球擴展到整個宇宙,從而改變了他們自身的形象,成為純粹的精神。這所謂“創造時期”又有許多階段,如夢境、永恒等。對傳統的原住民來說,巖畫這種藝術形式不僅是他們信仰的表達,也是精神生命的一部分,這些繪畫揭示了關于自我存在、人生經驗和形而上學以及各種動物在其中的經濟、宗教生活中重要性的復雜概念,我們可以通過研究這種藝術并考察它與神話、儀式和信仰之間的聯系,更深入地理解原住民諸如“夢想”等的抽象概念。
人類一直擁有極強的表達能力,并且專注于尋找和表達生活中事物的意義,因此才誕生了偉大的宗教、形而上學傳統、現代科學以及藝術。這些偉大的精神成就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從第一個會表達自己抽象思維的原始居民開始直到當今社會,人類對世界的認識不斷深入,思想愈發深刻,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我們需要用思想和精神象征意義等因素作為理解人類行為的前提,在沒有文字記錄之前,先民是怎樣看待人生和世界的,只有依靠考古學、人類學來尋找線索。
(作者為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