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獨鐘惟枇杷

紀紅

30 年前初夏的那個黃昏，正青春的我沒做錯什么事情，無辜被一長輩痛罵。雖盡力克制，那種屈辱傷心的情緒卻壓也壓不住。見四下無人，我蹲在老家汽車站北邊十字路口的東角，捂臉哭得嗚嗚咽咽。正哭著，忽聽親切問詢：“妮兒，你咋啦？ 快別哭了，聽得人難受。來，接著，給你吃枇杷， 咱自家院子里樹上結的，可好吃了，吃了就高興了。”

抬臉即見一位衣著樸素的白發老婦人正弓腰將手伸向我，那手是滄桑有裂痕的勞作的手，手心里放著暖黃色的枇杷果，一枝四枚。等聽我簡說了哭的事由，她和藹地笑了：“那有啥，你又沒做錯事， 誰罵都罵不到你頭上，就像俺家的枇杷，別管誰罵不罵、喜不喜歡它，它都照樣結果子，結的果子都照樣好吃。”

老人家的勸慰讓人信賴，我停止哭泣，漸漸心定意平，帶著那幾個枇杷與她告別。夕陽下，她披著一身暉光微笑著朝我擺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實物枇杷，第一次吃到枇杷。香甜可心的枇杷滋味， 和著老婦人慈祥的面容、有力的話語，至今還印在我的記憶里，每逢不平際遇，依然作為一份心靈滋養、人生力量，供我汲取。

這之前我是知道枇杷的，源自歸有光的《項脊軒志》中末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今已亭亭如蓋矣”，讓人蒼涼難言。枇杷樹在山東并不多見，幸運的是，單位大院里就有兩棵大枇杷樹，四季長青，花繁果豐，尤其是枝葉茂盛，端得亭亭如蓋。基于年少的枇杷情懷，它們遂成我的心頭好。我觀察到：這枇杷，秋分節氣花蕾已凸顯， 然后在秋、冬兩季次第開花、次第結果，果子在整個冬天孕育，在春天初成、涵養和壯大，最終成熟在夏天的小滿節氣，正好完美貫穿四季，誠如朱熹《朱子語類》、清代《花鏡》所言具“四時之氣”。我亦特意請外甥女畫了結有十二枚果子的一枝枇杷（寓意一年四季），把它作為自己的散文集《安知時節好》的封面。

枇杷枝干遒勁，樹葉長青，凜冬不凋，意為堅貞。其果實累累，金黃嬌美，口味稱心。枇杷全身都是寶，藥用價值高，花、葉、果、根、皮，入藥入食皆于人大有裨益，故庭院植枇杷是國人的吉祥傳統， 無數文人墨客對枇杷予以禮頌。我特別喜歡唐代羊士諤的《題枇杷樹》：“珍樹寒始花，氤氳九秋月。佳期若有待，芳意長無絕。裊裊碧海風，濛濛綠枝雪。急景自馀妍，春禽幸流悅。”將枇杷的特色氣質與自己的精神風骨相寫照，流年里不動聲色的堅韌達觀渾然天成，一如那清健生長的枇杷樹，寒暖不忌， 豐美自足。

前年在成都專門去了望江樓公園，緣起是唐人王建寫給才情出眾的薛濤的贊美詩：“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我想看看有薛濤墓、薛濤井、浣箋亭、吟詩樓等薛濤元素的主題園子，會有怎樣的枇杷意味。果然，一進枇杷門巷景區迎門即見枇杷樹， 問了售票員，回答說也是年年開花結果的，她吃過樹上結的枇杷。這樣就好，管領春風，枇杷花下， 名副其實了。

曾見一則考辨，說王建詩中的枇杷花應是一種與杜鵑花相似的花，本名“琵琶”，詩人乃至后人不明就里，就把“琵琶”寫成并認作“ 枇杷”了。 我倒不以為意，覺得枇杷花比杜鵑花更有符合薛濤性情和隱居態度的意蘊，惟有枇杷凌寒的花開風雅、濃蔭的自處情態、吉祥的庭植風氣，才配得上萬千春花、春風十里也不如的她。

枇杷花期長，能從10 月下旬開到翌年2 月。花香含有清淺的藥香，莫名有治愈之感。花為圓錐花序，頂生在枝頭，往往數花集生，花多而緊密。我數過一個很大的花序，居然數出26 朵小花。總花梗和花梗、苞片、萼筒及萼片外面都密生有銹色絨毛，顯得土里土氣，但花瓣是白色的，有涅槃般的美意，像是塵埃里開出花來。

枇杷果當然是我最愛吃的，也吃過枇杷花蜜和枇杷花葉熬制的枇杷膏，均為好友相贈。既然對枇杷情有獨鐘，不如趁著枇杷花令親手做一道枇杷花食來得滿意盡興。將枇杷花刷掉絨毛后洗凈， 入砂鍋清水中，再加入野生的酸漿果和切好的雪梨塊，慢火煮15 分鐘，枇杷花果茶即成。其茶色清淡， 苦味隱約，細品回甘，實乃潤肺祛火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