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明
題記:謹以此文獻給我的礦工兄弟和逝去的礦井。
一九七〇年三月四日,我們這幫礦工子弟經過嚴格的政審、體檢和面試,成為韓橋礦正式工人,此時我還不滿十七歲。那正是“文革”盛行時期,企業的最高權力機關是軍管會,煤礦實行軍事化,工區以連建制,下面便是排、班。我和同學司慶孝、孫磊等人分配到采煤五連。
記得連長姓趙,瘦瘦的,中等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雙瞇起來的小眼睛,很有神。那天,指導員不在家,他主持歡迎新工人儀式。一大早,他就趕到連部會議室。“人都到齊了。”辦事員提醒一句。趙連長點了點頭,放下煙袋,眼神里露出笑意:“爺們們,歡迎你們分到采煤五區。”“應該叫采煤五連。”尤排長給他更正道。“對對對,是五連。是礦上有名的機動連隊,能采煤能掘進還能擺工作面,你們到這里,是來對了!”趙連長磕了下煙袋鍋,抹了抹嘴,眨了眨小眼睛,“想學技術吧?先給你們認師傅。過去認師傅得拜,得磕頭,現在破四舊不興了,讓辦事員給分分吧。”不一會兒,新工人都認了師傅,并乖乖地依在師傅的身旁。我的師傅姓董,五級工,煤機手,還是個黨員,有十二年工齡。趙連長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瞇瞇地說:“你師傅是最棒的,好好跟他學吧!”我使勁地點了點頭,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董師傅只帶了我半年,便被抽調到礦工宣隊進駐華東煤干校去了。幾年后,我曾經去學校看他,他已經是學科的黨支部書記了。
同學孫磊和我分在一個班一個組,他胖乎乎的很可愛,在家排行老八,小名八蛋。師傅們從來不喊他大名,只是八蛋長八蛋短的叫他,孫磊也答應得脆脆的。趙連長有時跟班,好跟孫磊鬧笑話。一次,他轉了轉眼珠,神兮兮地問:“八蛋,聽說你娶了個新嫂子?”“是啊。”“那是你娶的你哥娶的還是你家娶的?”“不一樣嘛!”孫磊揚了揚頭,“你問這個干嗎?又不關你家的事!”幾個師傅笑開了,尤排長甩了一句:“趙頭,你真有本事啊,耍人十幾歲的孩子!”“哈哈!”趙連長笑瞇了眼,大家也笑開了。孫磊還沒悟過來,傻傻地也跟著笑起來。趙連長眼神中露出了慈愛:“我就喜歡八蛋這傻勁,又能干又乖,當我的兒子吧?叫趙八蛋!”“行!那你得叫孫連長。”“滾!”趙連長翻了翻眼皮罵道,“這小子長心眼兒了!”
趙連長人緣特別好,上至軍代表下至小礦工都喜歡同他聊上幾句。但他的脾氣像刮陣風,柔和時像南風暖暖的,嚴厲時像北風冷冷的,讓人琢磨不透。有一次工作面冒頂,我們幾個新工人湊了上來。“都給我躲遠點兒!”趙連長小眼一瞪,發威了,讓人不寒而栗,“你們一律向后轉,別讓我看到!不能幫倒忙!”在老師傅們的示意下,我們怯生生地退到了后面,心里挺委屈的。還有一次,采空的頂板遲遲沒下來,壓力太大。趙連長便安排幾名老師傅在采空區立了不少竹桿。我們不解其意,趙連長指著一排排竹桿說:“學著點兒,要記住!這些竹桿就是警示桿,保命的!一旦采空區壓力大要冒頂,竹桿就會彎就會發出聲響。有這個情況第一反應立即跑,跑到材料道或溜子道安全地帶!”后來果然如他所料,當全部人員撤離現場時,采空區像打悶雷一樣,轟隆隆大冒頂。巨大的沖擊波裹著灰塵濃霧般地布滿現場,靠近采空區的幾個木垛全部沖垮,人員無一遇險!軍代表在大會上表揚趙連長,說趙連長是土專家,采煤高手。“高,真高,實在是高!”師傅們都伸出大拇指夸他。后來我想,不管他刮什么風,都體現一個愛字!有他在就有安全依靠,他就是安全的守護神。遺憾的是我離開他已經四十多年了,再也沒見過他。但他的形象尤其是那雙充滿智慧的小眼睛,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記得那時每天都有班前會班后會。班前會學習語錄,班長安排全天的工作任務。班后會有個班評,誰誰干得怎么樣評比一下,然后排長作小結。天天如此,班班如此。有一天,班長在班前會帶大家“敬祝領袖萬壽無疆、身體健康”時,趙連長在場,趕緊擺擺手,小眼睛立了起來:“今后不能提林副主席了,林彪出事了,要講政治!”大家都驚呆了,中央又出修正主義了?“哦,對了。明天礦校的學生來咱這兒實習一個月,要注意他們的安全。學生來學工也是政治任務,不能大意。”趙連長又補充一句。
第二天,我們班還真來了十幾個學生。其中有一個姓趙的女生,長得很俊俏,高挑個兒,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好看,說話必帶笑。她稱我們為小師傅,稱我們的師傅為大師傅。時間長了,獨稱孫磊為八蛋師傅。孫磊開始有些不好意思,總是躲開,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
一晃幾年過去了,我也調走了。后面的故事是老工友告訴我的。工友說,有一年,趙連長把孫磊叫到身邊,眼光很嚴峻,語氣也很嚴肅:“八蛋,找對象了沒有?”“沒!”孫磊愣了愣,“老連長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趙連長眨了眨小眼睛,柔聲說:“聽說前幾年到采區實習的小趙,女的。有點兒意思?”“沒,沒,沒。”孫磊漲紅了臉,“一點兒意思沒有!”“聽說人家對你有點兒意思,怎么樣?”孫磊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說:“人挺好的,好長時間沒見到她了。人家能相中咱嗎?”趙連長干笑了一聲,小眼睛瞇成一條縫,盯了孫磊很長時間,沒再吱聲,從兜里掏出一包“麗華”牌香煙,慢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劃了一支火柴點著。不一會兒,他鼻孔里冒出淡淡的煙霧,又從口里吐出許多煙圈圈。孫磊樂了:“老爺們兒,今天怎么了?吞吞吐吐的,連抽煙也抽出新花樣了”……不久,孫磊還真跟小趙談起戀愛來了,當小趙帶著孫磊去見父母時,孫磊才明白過來,趙連長是未來的岳父,還真給他當兒子了。
班里的班長姓李,念過幾年書,說起話來文謅謅的。老師傅說他有些假,背后叫他“假絲”,后又叫“人造棉”,意思不是真絲真棉,有調笑他的意思。他聽到后也不生氣,依舊文謅謅的。有一次五連轉到薄煤層采煤,六十厘米高的地方,百米長的工作面爬來爬去真不容易。新工人都有點兒吃不消,也很沉悶,突然斷電,溜子停了。此時不知是誰放了個響屁,大家熱鬧起來,追究是誰放的,把電都沖斷了!“屁乃是人身之氣哪有不放之理?放屁者洋洋得意,聞屁者垂頭喪氣!”班長老李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樂呵呵地說,“此屁不足為奇!”“那什么屁足為奇?”小曹師傅怪聲怪氣地說道。“為奇的就是。你聽著——有個老頭八十五,放屁賽雷鼓。第一屁刺倒太行山,又一屁吹倒陰陽府!北方五百韃靼來取屁,一屁放倒二百五,還有一半沒刺倒……”老李收了話,賣了個關子。“那二百五呢?”我連忙追問。“熏得一鼻眼都是土!”老李補上最后一句。全班的人都笑岔叉了氣,尤排長捂著肚子直喊“唉喲,唉喲”,右手指著他上下直點,說:“你……你就是那二百五!”
老李有語言天賦,窯戶話特別豐富。如工作面頂板壓力趕來,他就形容:“上壓底鼓,兩幫來勁,頂板緩慢下沉。”要是溜子開不起來,人家又來新詞:“這兒不轉那兒不轉,天不轉地不轉,原來變電所停了電!”假若讓他主持班前會,必講一通國內外形勢:“大國小國小小國,都怕中華人民共和國,因為中國加入了聯合國。什么原子彈、氫彈還有導彈,咱都不怕!咱中國出了抓彈!什么彈都能抓過來。”幾個小知青在底下議論開了,“抓彈?沒聽說過,那叫彈道導彈吧……”“別亂說,聽李大班長的。”老師傅們聽得津津有味,搖一搖手,意思別吱聲。大家都說老李以后能當副指導員,太能忽悠了。后來老李果真提拔了,不過是副連長,跟班。“可惜他那張嘴嘍”,老師傅們都這樣說。不過,李副連長抓生產也有一套。那時礦上興高產,有時紀念日連續出,這樣全礦日出萬噸也是有的。擔心的是集中出負荷重,設備容易斷電。這時候李副連長幾句激動人心的鼓動詞,便激發出工人的熱情,機器不轉人轉,炭拉不出來能扛出來。大家都脫下褲子裝炭,然后歪歪斜斜地背上井,送到大煤倉。“看啊!那座煤山就是咱們堆出來的!”李副連長又打開了話匣子……
老指導員年紀大了,退休了。后又從別處調來一個,姓盛,南方人,小個子,也是瘦瘦的。講話有條有理,喜歡打手勢。一次他召集幾個剛入礦的南京知青和我,說連里通訊報道上不去,挨批了。你們幾個都在一線,要及時抓住好人好事和隊里動態,把宣傳搞上去。怎么寫?指導員沒說。問了幾個小知青,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講了新聞幾要素。時間地點,還有人物,發生了什么事,結果怎么樣,等等。我聽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心里沒個底,但還是鼓起勇氣寫寫試試,一遍不行再寫第二遍。我至今還記得寫第一篇創高產的報道的第一二句:“東風吹戰鼓擂,躍進的戰馬騰空飛!采煤五連戰勝自然條件差等困難……”表揚了幾個老師傅。礦廣播站竟播了,指導員很高興,說寫得很有氣勢。那幾位老師傅更高興,“爬電線桿上大喇叭啦!”在食堂吃飯時,一位師傅還買了半碗“八五酒”(八角五分一斤),說什么得要我喝一口。推辭不過飲了一小口,哇!真辣!但心里暖暖的。之后,五連上廣播是常事了,年底創連隊投稿前三名。礦宣傳科還獎給我一個筆記本呢。
那是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原礦領導基本靠邊站,軍代表當家。原礦長書記們也閑不住,每天早晨趁工人上班的時候,他們都要在礦門口拿著鑼,作自我介紹。“我是韓橋礦最大的走資派劉某某,我有罪,我向廣大革命群眾請罪!”然后敲一下鑼,傳給下一個。“我是走資派原礦長張某某,我挑動群眾斗群眾。我有罪,我向廣大革命群眾請罪!”隨后也敲一下鑼傳給后面……成為礦山早晨一大景觀。其實這些“走資派”都住在礦工人村,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都是很好的人,我都得喊叔叔大爺,怎么都變壞了,搞不懂。之后,“三結合”他們基本上都用了,但不是主要崗位。他們也分期分批下到工作面與工人“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這時,指導員便開了全連大會,要求大家要及時監督他們,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
連隊里最有才華的還是幾個南京小知青,其知識面遠遠地超過我們,畢竟大幾歲多讀了幾年書又在廣闊天地練過的。記得有一個外號叫“秀才”的知青,點子多肚里的古董也不少。閑時,嘴里常常冒出些詩來:“撐著油紙傘,獨自徬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這是什么詩啊?從來沒聽過。“這是戴望舒的《雨巷》啊!”一位“走資派”、來工作面“三同”的老趙在背后傳來一句:“聽說有毒!”唬得倆人傻了眼,這要是傳出去還得了,階級斗爭新動向啊!后來,指導員不知怎么知道了,他沒多說什么,只是淡淡地念叨著,不要不懂裝懂,什么雨巷啊,咱們井下叫煤巷,小伙子南方口音,發音不準啊!
后記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軍管會和軍代表撤離韓橋礦。一九七三年一月始,礦逐步整章建制,采煤五連恢復韓橋礦采煤五區建制。不久,整建制調至徐州西北部垞城礦,為主力區隊,更名為垞城礦采煤二區。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韓橋礦夏橋井關閉。二〇〇八年十二月,韓橋礦韓橋井關閉。百年韓橋正式畫上了歷史句號。二〇一一年十二月,韓橋礦舊址被江蘇省政府列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垞城礦關閉,具有光榮歷史的采煤二區(原韓橋礦采煤五連)也畫上了休止符。
當年的工友也陸續下崗或退休,極少數工友還有些聯糸,大部分杳無音信。
星 明:本名胡興明。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徐州市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