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鳳艷
白露已經過去好幾日了,秋天越走越近,廣闊的藍,將季節鋪薄,天高云淡,心事也應淡,可我心中卻還積淤著盛夏的悶。我是真的老了,醫生說我這個年齡身體各項指標都在走下坡路,和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時候是比不了的,想再做一次媽媽是很困難的。這些話讓我郁結。異地的閨蜜小瑩前幾天打來電話,詢問我身體恢復的如何。身體是恢復過來了,但是我的心鏡確無法從消沉中走出。但是小瑩的建議卻蠻不錯,她建議我出去走走。
就去西郊的橫山吧,山中還有一個橫山寺,去燒一炷香或許心情能夠平靜一些。那天游人不多,卻也合了我素來喜愛清凈的性格。山安安穩穩地蒼綠著,樹木也不聲張,默默地看著我行走。我做了幾個深呼吸后,覺得初秋里的樹依然很精神,若是偶爾見到一兩片略黃或微紅的葉子,不但沒讓我生出衰零之感,倒是覺得它們為這泰然安坐的山增加了一分靈動。
行走中一個小池吸引了我。它八九十平米的樣子,這個大小非常舒適,一種一覽無余的玲瓏剔透和親切。池里八九片荷葉和三朵荷花,以恰到好處的數量,畫出一個荷塘,更具韻味的,是數十片或更多半個手指肚大的白色小花瓣,漂浮于荷塘的一隅。相對于荷葉與荷花來說,這小落花是渺小的。但是卻為整個荷池添了美麗的哀婉和柔情,令我愛憐不已。而正當此時,兩位妙齡少女走過。她們個子頎長,一個穿著水蘭長袖收腰短上衣,下配深藍碎花布裙,另一個駝色連衣短裙外罩長款針織披肩。真羨慕她們啊!那么年輕!活力四射!她們翩翩走遠時,路邊的槐花灑下幾點斑駁,又有幾片落在小池中,是要留我在池邊細賞她們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池塘。避開小草,避開還在開放的野花以及草地上零星的花瓣,撿幾處能夠到池邊的石頭踩著走到水中的落花邊。我蹲下身子,伸手掬起水和水中的花瓣。它們濕漉漉的,它們落到水中,是不是要隱藏它們心中的淚?我此時心中一陣酸楚,思緒萬千。
花朵姿態美麗,花瓣鮮嫩柔軟,那纖細的蕊將大自然最柔嫩的情懷展現給人們。花的精細、柔弱與麗質,讓人們常常將花朵比喻為女人,令人看到花就想到女人。從《詩經》開始,花就成為詩詞歌賦吟詠的題材,以花比喻女性的許多名詩佳句膾炙人口。花朵開始時是生機勃勃的花苞,飽含期待;盛開時清香盈袖,儀容萬芳,明媚嬌妍,誰人不爭先賞觀;而花落時,一陣風吹來,飄零而下,無聲無息,化作紅泥碾作塵,引起多少哀婉與悲傷啊!常常,落花的哀婉與悲傷比美麗更能夠顫抖人心。
此時池中的落花既讓我傷春、又令我悲秋。逝者如斯夫!春早已遠去,秋已走來。自己也已經進入了人生后半截路途。輕輕放回手中的秋水與落花,多少時光流逝,青春不返。病休那半個多月,無事時,翻看以前的照片。那時,自己多小啊!有一張照片里,我梳著朝天辮,發帶系成蝴蝶結,衣領上玲瓏地繡著幾朵小花。我的眼睛那么明亮,除了快樂的事情,什么都不想。花開則開,花落則落。
還有一張是小學畢業時我與妹妹和同村的四個女孩一起照的。我清楚的記得,那個時候,我們愛花,愛美,想像花一樣美。我們會將自家庭院里種的金盞菊、馬蹄蓮、丁香等的花,做成花環戴在頭上。那時,我們愛花,卻不懂得愛惜花的生命,我們是花好“直須折”。我們最喜歡芨芨草花,因為它能染紅指甲。常常是晚飯剛過,幾個人將采來的芨芨草花聚在一起,放到大碗里,加一兩粒明礬,用搗蒜錘將花搗碎,糊到指甲上,再用準備好的芝麻葉包好,用線纏牢、系緊。然后,就各自回家睡覺。當然是睡不著的,翻來覆去地想第二天早上指甲會不會變紅,是不是十個指甲一樣紅,妹妹的會不會比我的紅?直到想得太累了,實在太困了才睡著。一般情況下,第二天我們都會發現,芨芨草花成功地將我們的指甲染紅了,我們會高高興興地又聚到一起,伸出四五雙指甲染紅的手,高興得手舞足蹈。那時,我從來不會想芨芨草花被我們搗碎,它們疼嗎?
花被用來比喻女性,女孩十五六歲到二十出頭的年齡,被稱為花季,包括高中時期。高中那張畢業照,我好久沒拿出來看了。每次看,我必然會先找到一個男同學。他是我的初戀,多么青澀啊!我們沒有合照,只有這一張集體合影算是我們的合影吧。我們那個年代很保守,沒有表白。在校園里,當我看到他迎面走來時,我會看他的眼睛,當我看到他要看見我時,我就將眼睛挪向別處,心里美滋滋的,暖融融的。我們后來考了不同城市的不同的大學。我永遠記得收到他的來信時,我走到校園一處安靜處,打開信……當然,后來我們分手了,但無論如何,我應該感謝他使我的青春多了一道風景。回想十八九歲時的萌動和小心思,應該是年紀越大越覺得珍貴和美好的吧。
花季時的照片都已經泛黃了,那照片上的面孔卻永遠年輕著。是的,我年輕過!此時,又有幾片花瓣飄落。忽然,我發現它們仍然是美的!“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宋祁的詞句入畫入境,落花美不勝收!李清照在一首詞里這樣描寫落花:“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它們的美在歲月里,在記憶里。因為它們開放過,美麗過。落花,也是花啊!
此時,兩位五六十歲的大姐姐走了過來。她們從頭到腳都收拾得利利索索,沒有刻意地選擇時尚年輕地衣服款式和鮮艷的顏色來掩飾自己的年齡,也沒有濃妝艷抹遮蓋皺紋和歲月,她們很從容。看到我在池邊,她們對我說:“姑娘,看看這里多美,這落花多別致有韻味,幫我們拍幾張照片吧!”我拍一張,她們看一張,她們夸風景,也在夸自己。最后,她們說:“我們幫你拍一張吧!你這個年齡真的是好時候啊!我們雖然六十來歲了,但是我們還是喜歡拍照,我們不嫌棄自己老,等過幾年拿出來看,發現原來前兩年我們這么年輕……”她們感染了我。
在這初秋的小荷塘邊,數片白色纖小的落花竟給我帶來如此多的思緒,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說的“人稟七情,應物斯感”吧。今天這兩位姐姐,她們對我的感染和啟發,也是收獲呀!人生的最好狀態,就是從容。從容地對待生活和時光的饋贈與掠奪。兩位大姐姐曾經擁有過花一樣的年齡,雖然老了,她們以從容的心態對待歲月的留痕。并且,花朵落下來的時候,也是從容的吧!
此時,俯仰天地草木,我不是一個人,我被萬物擁抱著。縱然我已不再年輕,落花還能夠觸動我,我還有一顆柔軟的心,這不是很值得慶幸的事嗎!于是,我繼續前行。我的腳步輕快,目光沿高高的樹尖舒展,來時的郁結全然不見,我不必去上香,我已釋然。我向那兩位年輕女孩的方向追去。槐花不時地輕輕飄下,當它們落在路上、草叢,大地就生長出一種純潔的芬芳。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