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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作為一種流行范圍廣、傳染性強的疾病,在人類歷史上并不少見。由于疫病的殺傷性極強,對政治、經濟、社會的破壞性極大,往往讓人談之色變。但是,在數千年與各種疫病的抗爭過程中,人們也逐漸摸索出一些經驗,總結出了防范疫病的各種方法,包括隔離病患、使用藥物等,在現代醫學和疫苗出現之前,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我國,關于疫病的文字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3世紀的甲骨文。據《小屯殷虛文字乙編》記載,巫師卜問商朝大王是否染上傳染病,又卜問疫病是否會蔓延流傳。《詩經·小雅·節南山》也提到,公元前781年至公元前771年,周幽王時期“天方薦瘥,喪亂弘多”。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也有解釋:“疫,民皆疾也。”也就是好多人都會得的病。
據學者鄧拓在《中國救荒史》一書中的不完全統計,我國歷代發生疫災的次數為:周代1次,秦漢13次,魏晉17次,隋唐17次,兩宋32次,元代20次,明代64次,清代74次。
通常,學術界認為,我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兩次疫情,一次發生在東漢末年,一次發生在明代末年。
東漢末年,中國人口數量發生了“斷崖式”驟減,究其原因,戰爭的影響只是一方面,真正的罪魁禍首則是瘟疫。當時,那場瘟疫蔓延至大半個中國,尤其是北方基本上都籠罩在疫情的陰影之下。
有關史料記錄,當時的疫病主要表現為:由動物(馬牛羊等)作為病毒宿主流傳,具有強烈的感染性;發病急猛,死亡率很高;患者往往會高熱致喘,氣絕而死;有些患者有血斑瘀塊。在瘟疫來臨的初期,面對恐怖的瘟疫,人們束手無策,只能在絕望中等候死亡。曹植的《說疫氣》中就描述了這樣的情景:“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
關于瘟疫造成的死亡人數,有記載說是5000萬,也有說是2000萬,雖然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死亡人數上千萬。著名的“建安七子”中有四人因瘟疫在同一年去世,那就是徐干、陳琳、應玚、劉楨。對此,曹丕沉痛地回憶道:“昔年疾疫,親故多摧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謂百年已分,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
另一場可怕的大規模瘟疫就是明代鼠疫。明代中期以后,曾進入一個空前少雨的階段,出現全國性的大旱災。萬歷、崇禎年間,旱災變得越來越頻繁。波及華北數省的鼠疫首先在山西暴發。崇禎十四年(1641年),鼠疫傳到北京,造成北京人口的大批死亡。“病者吐血如西瓜水立死”,運送棺材出城的隊伍把城門都堵了,通州和昌平等郊區的疫情也大同小異——“見則死,至有滅門者”。
北京在1643年的8月到12月間,保守估計死亡人數已高達全城的五分之一。所以當次年的4月,李自成攻進大明帝國的都城北京時,他面對的是一座“人鬼錯雜,日暮人不敢行”的死城。
在古代,人們還不具備相應的科學知識,對疫病的認識也是模糊的。在很長一段時間,疫病被統稱為“傷寒”,這個概念,包括了現如今的傷寒以及霍亂、痢疾、肺炎、流行性感冒等多種病癥。
對于疫情的起源,也經過了一個長期的認識過程。在先秦以后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對疾疫的起因不甚了解,或認為是瘟神作怪,或認為是陰陽失和所致。大約從宋朝起,始提出病氣說,認為是病氣導致疾疫的發生。

兩宋時期,發生了多次疫病流行,政府經常派醫官到地方發放藥物救濟。宋代李唐的《村醫圖》生動描繪了醫生救治病人的情況 資料圖
明末清初傳染病學家吳有性進一步明確了病氣說,他認為,人之是否得疫病,是由于癘氣所致。癘氣是雜氣中之一,每年都存在。癘氣的存在盛衰多少,與地區、四時、歲運有關。一旦被疫癘之氣侵犯,不管男女老少都會生病。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疫病來源于動物,這種觀點顯然更加接近現代科學。比如東漢末期大瘟疫的原因,目前有鼠疫、流行性出血熱、傷寒、流感等多種說法,也有人認為是一種已經消失的古代傳染病。但從多數病死者的癥狀來看,這是一種由哺乳動物作為病毒宿主傳播、以突發高熱和劇烈呼吸道癥狀為主要特征,并出現血斑瘀塊的傳染病。而明末的那場大災難,很明確就是鼠疫。
從現代醫學的觀點看,疾疫的發生是由于細菌和病毒侵入人體所致。美國生理學家戴蒙德在其獲得普利策獎的歷史著作《槍支、細菌、鋼鐵:人類社會的各種命運》一書中就談到,人類傳染病的病毒與細菌是農耕社會家畜與家禽飼養業的產物。而中國的農耕社會持續了數千年,在馴化和飼養各種動物的過程中接觸到細菌和病毒,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疫病不只是自然現象,它與政治、社會現象之間存在著強烈的互動行為。南開大學歷史學教授杜家驥認為,以清代初年為例,流行痘疫的每年冬春二季,未出過天花的太宗、順治二帝,均不得不前往行宮躲避,某些官員也因此而不能入署辦公。而相應的軍事活動,也要把天花之流行、官兵之出痘與否作為重要考慮因素。除此以外,每年少數民族首領朝見的“年班”和“圍班”,也常因天花傳染的因素而推遲甚至中止。天花肆虐的順治八年(1651年)十二月,皇帝還專門頒布詔諭,規定這期間一切冤假錯案交還刑部重審,嚴禁民眾上門“告御狀”。甚至在順治感染天花駕崩之后,康熙皇帝之所以能從一眾幼子之中脫穎而出,承繼大統,很大一部分因素也是源于他曾經出過天花并痊愈。
天花雖然兇猛,但是中國古人已經發現了防治天花的方法,清代朱純嘏著有《痘疹定論》一書,書中記載,早在宋真宗時期,就已經有“王速種痘”的探索。這比歐洲的牛痘接種早了1000多年。
1796年,英國人簡納在人痘接種基礎上發明了牛痘接種術,標志著歷史上第一劑疫苗的發明。而在疫苗問世之前,在我國漫長的抗疫歷史上,中醫藥發揮著巨大的作用。
據史料記載,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巡診制度。《周禮·地官》中有司救一職,其職責就是:“凡歲時有天患民病,則以節巡國中及郊野,而以王命施惠。”此可被視為是中國古代巡診制度的發軔。《后漢書·光武紀》載:光武帝時,天下疾疫,朝廷乃“遣光祿大夫將太醫巡行疾病”。《后漢書·靈帝紀》載:“建寧四年三月大疫,使中渴者巡行致醫藥。”
而東漢末年的大瘟疫,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造就了一代醫圣張仲景。張仲景的傳世巨著《傷寒雜病論》是現代中醫的精髓所在,也是中醫臨床的基本原則,是中國第一部從理論到實踐、確立辨證論治法則的醫學專著,在海外也有相當大的影響。
到了宋代,對疾疫的治療較之以往各代都更為重視。每當疾疫流行,宋廷多詔命太醫局及翰林醫官前往救治,藥費多由朝廷無償撥付。此外,地方上一旦發生疾疫,各地官員也多方措置,極力救治,廣為施醫散藥。除派出醫生巡診之外,從中央到地方還廣泛設有惠民藥局和其他一些地方性藥局,平時以平價售藥為主,疾疫流行時,則無償施藥以濟民疫。
明末清初,傳染病學家吳有性在吸收前人寶貴經驗的基礎上,創立了一系列有針對性的中藥方劑。比如,達原飲一方以治療瘟疫,可以達到使邪氣盡快從膜原潰散,以利于表里分消的目的;三消飲為達原飲再加大黃、羌活、葛根、柴胡、生姜、大棗而成,以治療瘟疫之邪出入表里,表證、里證、半表半里之證兼見者;白虎湯辛涼解散;瓜蒂散涌吐疫邪。
鑒于疾疫對社會的巨大影響,中國古代從很早就開始進行各種預防和控制嘗試。除儺戲驅鬼等唯心層面的迷信手段之外,也不乏行之有效的方法。

明代吳又可的《溫疫論》是我國第一部瘟疫病專著 資料圖
對于控制疫病的蔓延,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隔離,古人很早就注意到這一點。東漢以后,就有了隔離病人的記載,《漢書·平帝紀》中提到,“元始二年,旱蝗,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藥”。這是對病人實行隔離措施的最早記錄。
到了晉代,隔離已發展成為制度。據《南朝齊會要·民政》記載,蕭齊時,太子長懋等人曾設立了專門的病人隔離機構——六疾館,以隔離收治患病之人。
唐代則是由僧人開設乞丐養病坊,以隔離收治病患者。而從宋代開始,出現了大量官辦養病機構。較著名者如熙寧九年(1076年)趙汴在越州所創之病坊,其起因是:當年春天,越州“大疫,為病坊,處疾病”。
此后不久,蘇軾于元祐四年(1089年)在杭州設立“安樂坊”,養病機構有了進一步發展。北宋末年以后,各地廣泛設置安濟坊,以專門隔離病患者,效果顯著。
公共衛生事業的發展也是防治疫情的一大關鍵。盡管很長時間內人們都將疾疫的發生歸因于瘟神作怪或陰陽失序,但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還是逐漸認識到疾疫發生與公共衛生之間的關系,從而開始重視公共衛生事業。
如南宋真德秀在泉州任職期間,鑒于泉州城內水溝湮闊歲久,“淤泥惡水,停蓄弗流,春秋之交,燕為病疫”,乃作《開溝告諸廟祝文》,興工清理溝渠。又如吳蕭于乾道二年(1166年)知隆興府,當地“舊有豫章溝,比久湮塞,民病途潦。公日:‘溝恤不通,氣郁不泄,疫病所由生也。’魚命疏浚,民得爽愷以居。”
另外,瘟疫之后,大量的人和動物死亡,尸體就成了病毒和細菌借以大量繁殖的最主要載體。因此,處理尸體成為切斷疾疫流行的一個重要措施。
據《周禮》所載,從先秦時期開始,就有了處理無主尸體的做法。此后,凡遇大疫,官府一般都有掩埋死者尸體的做法。如南朝梁武帝時,鄖城大疫,全城十余萬口,“死者十七八”,朝廷遂命給死者賜棺器盛殮,以防止疾疫傳染。
在尸體處理方面,仍以宋代處理得較好。在宋代,官方每于災害過后招募僧人掩埋尸體,以度牒為獎勵。如嘉定元年(1208年),江淮一帶大疫,官府遂招募志愿者,凡掩埋尸體達200人者則給度牒一道作為獎勵。
此外,從北宋末年開始,各地普遍設立漏澤園制度,以掩埋因貧困無以安葬的無主尸體。宋代以后,各地均效仿這一制度,普遍建立漏澤園,從而減少了由尸體繁殖傳染病毒細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