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絨花

簡一

1

葉燦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向這個地址寄送快遞，他動作輕柔地將胸針放入錦盒，然后完成打包。9點左右的陽光，調皮地躍過雕花窗欞在木桌上起舞。

東西寄出后不久，方文儀提著工具箱進來了，葉燦眼疾手快地接過。他的殷勤逗得老人開懷：“今天來得倒是早?！?/p>

葉燦將燒開的水倒入茶壺，茶香繚繞而起，他似極為得意：“我還打掃了衛生?！闭f著將茶杯遞給方文儀。他低頭查看箱子里的作品，是幾支栩栩如生的絨花發簪，如意圖案極為逼真。他無奈道：“都讓您別熬夜做東西了，身體最重要?！?/p>

“對方要得急，得趕在婚禮前完成，我不能耽誤了人家的正事。”方文儀抿了口茶水，又問他，“繡球發飾寄走了嗎？”

葉燦點頭：“從昨天到今天，您都強調了不下5次，我記憶力好著呢。奶奶，這是什么客戶，您這樣上心？”

方文儀直笑：“還說自己記性好，那你怎么不記得這件事情？在你小的時候，有一位尹老先生帶著孫女來這旅行，路過我們店時，很喜歡這些絨花作品，就定下了12件作為生日禮物。交代我們每年寄出，直到女孩20歲，算起來今年是最后一個了。”

葉燦若有所思，奶奶的店這些年搬了新址，作品也在創新，價格更是與12年前有了顯著提高。這個約定，仍像夏至時節的蟬鳴一般，在每年7月初如期而至。然而關于這件事情的細枝末節，他已經無法從記憶中打撈出絲毫片段。

好在不久后，他就見到了故事中的那個主角。

2

葉燦初見尹舒桐是在7月下旬，放暑假的他照舊去文儀絨花坊幫忙，遠遠看見店門口前面蹲坐著一個女孩，背后是紅色行李箱。他以為是提前到來的顧客，迅速打開了店鋪。

尹舒桐進來之后，便被玻璃柜中的絨花飾品吸引。這些安靜的作品，沒有金銀珠寶的光彩奪目，也不似玉石那般自然靈動，但散發著溫婉古典的氣息?？吹竭@些時，她心中已經確定了七八分，便從包中拿出那個錦盒：“請問這個是店里的嗎？”

葉燦愣了半晌，猶疑地開口：“你是尹先生的孫女？”

她看著那朵含苞待放的淺藍色絨花發飾說道：“是我。”隨后輕聲說道，“爺爺去年冬天去世了，我沒想到還會收到這個禮物?！?/p>

葉燦一時間找不到什么合適的話安慰她，忽然說道：“你不是想來退貨吧？”

尹舒桐笑出聲，連連擺手：“不是，我只是想來看看，每年都收到的禮物是怎么做出來的，也想當面說聲謝謝。”

葉燦這才放心地走到旁邊給方文儀打電話：“奶奶你快來，有人想感謝你?！?/p>

方文儀已無法將眼前落落大方的女孩，與記憶中那個躲在爺爺身后的羞怯小姑娘聯系在一起。但當她看著尹舒桐從行李箱中，逐一拿出其他11件作品時，過去的一點一滴瞬間浮現在眼前。顏色和大小相似的錦盒中，整齊地擺放著過去那些年她的作品?！暗谝患撌莻€祥云圖案，你爺爺說圖個好兆頭，祝愿你一生吉祥如意?！?/p>

尹舒桐說：“我都記不清了，那時候年紀太小，只記得和爺爺來過南京?！?/p>

時間的腳步從未停歇，光陰流轉間這些永遠不會枯萎的花，成為了歲月最好的見證。

3

在絨花坊的那些日子，尹舒桐在葉燦的介紹下，對這項傳統工藝有了深入了解。絨花歷史悠久，早在唐朝就是宮廷貢品。它們顏色鮮艷，惟妙惟肖，同時寓意美好。戴于發間，別于耳際，都在不經意間流淌著獨特的東方詩意美學。方文儀幼年便學習了這項技術，后來因生計暫時擱置。近些年，因為人們生活水平和審美情趣的提升，絨花再次進入了人們的生活中。她重拾技藝，成了為數不多的絨花傳承人。

尹舒桐對那些工藝嘖嘖稱奇，每一個精致的絨花作品，都需要經過染色、制作銅絲、勾條等數十道工藝的細小打磨，可謂是極為繁復。她心細手巧，練習起來很快就摸到竅門，讓方文儀忍不住贊嘆。

不在店里的時間，葉燦就充當向導，帶她去南京的諸多景點。他們去中山陵看大氣莊嚴的民國建筑，流連于玄武湖公園的優美景色。也去小吃街搜羅美食，尹舒桐尤其愛軟糯的梅花糕，表皮酥脆，用青紅絲與紅棗點綴，極為清甜誘人。

這天在糕點坊外面排隊時，她看著手機上的資料驚訝不已：“原來《延禧攻略》里面富察皇后戴的頭飾也是絨花啊?！闭f著，她將屏幕遞過去。

葉燦看見后很開心：“這對推廣絨花有大幫助。”他接過店員遞來的糕點，笑道：“快趁熱吃吧?！?/p>

她笑意粲然：“吃一次少一次，我可要好好珍惜?！?/p>

在這喧囂的街市，他的心忽然安靜下來。葉燦終于開始面對，不管這段時間有多快樂與自由，她的假期仍會結束，會回到青島繼續大學課程。她來這里尋找絨花，是開始，其實也是告別。

回程時葉燦拉著她進了一家紀念品店，他選了兩張手繪明信片：“要不要寫一張寄給自己？”她滿是期待，拿起筆認真填寫，聽見他問道：“還是寄到家里的地址？”

尹舒桐點頭：“小區下面有信箱，不會漏掉?！比~燦聞言，鄭重其事地寫完一張，在尹舒桐不注意的時候，丟入店里的郵筒。

4

不久后，尹舒桐離開南京，于9月份開始大四課程。她讀設計專業，研習的多是現代技術，對傳統手藝了解甚少。尋訪絨花一行，讓她有了豐富的收獲。雖已離開，但她與葉燦仍保持著密切聯系。

元旦晚會時，尹舒桐參與了學院的服裝組工作。彩排時的漢服展示環節，她向負責人提出嘗試絨花作為首飾的建議，對方看了一些成品圖后很感興趣。尹舒桐告訴葉燦后，兩人極為高興，方文儀支持他們年輕人的創新與傳承，愿意提供一些作品供晚會使用。

那日的盛會上，如意、丹頂鶴、孔雀、臘梅等絨花大放異彩，被學生演繹出青春美好。尹舒桐給葉燦視頻通話，看見他與方文儀都笑意盈盈。她忍不住感嘆：“絨花作品真的太驚艷了。”

葉燦在手機這端看著她的笑容，心中也雀躍起來。

絨花在元旦晚會上綻放光彩后，吸引了學校手工社團的人，很多人熱衷制作這種精致唯美的作品。尹舒桐介紹他們聯系葉燦，進行詳細學習。方文儀很高興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關注這項工藝，對很多疑問都詳細解答。

寒假時，有學生專門過去學習，葉燦打來電話問尹舒桐：“什么時候再來南京??？要請你吃飯作為感謝?！?/p>

她有些遺憾：“過完年繼續實習，接著要開始找工作了，這段時間應該不會過去了。”

葉燦掩蓋住內心的失落，說道：“那就祝你前程似錦?！?/p>

尹舒桐問：“你怎么打算的呢？”

“進入到金融公司上班，做一個朝九晚六的上班族吧?！比~燦說道。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或許是意識到對于方文儀的絨花手藝傳承，都無法幫上任何忙。

5

初春4月，尹舒桐開始忙碌于實習，時間被工作、交際、學習擠得密不透風。但她和葉燦的交流卻變得更多，他們談論公司中發生的事情，也互相鼓勵對方去接受更多的挑戰。

城市生活迅疾倉促，偶爾有閑暇時間，尹舒桐想去體驗做手工，給自己一段閑暇，搜遍全城也無法找到一家合乎心意的絨花作坊。她向葉燦提到這件事情：“很多人想了解這項工藝，但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時候?！?/p>

“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的?！比~燦說道，他正在建立絨花手藝網絡平臺，計劃放上一些方文儀的制作視頻和精致作品，將絨花技藝傳遞給更多人。

尹舒桐連聲夸贊：“這樣太好了，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地方？”

葉燦笑：“你先好好實習，找到心儀的工作?！?/p>

半個多月后，葉燦在勞動節小長假前往青島旅行，并探望尹舒桐。潮落時分去趕海，能夠撿到紋路好看的貝殼。華燈初上時他們去棧橋散步，有海鷗在天際自由自在地飛翔。這海濱城市很美，與南京相比，有著不同的韻味。葉燦問她：“以后決定就留在這里嗎？”

“從小到大都在這里成長，應該不會去外地?！?/p>

海風悠然吹來，四周是游客的談笑聲。葉燦鼓足勇氣說道：“那以后我來找你可以嗎？”

尹舒桐正在向小販購買冰糖葫蘆，旁邊是兒童的喊聲，她將山楂味的遞過去，滿是疑惑地問道：“你剛剛說什么？”

葉燦不好意思地接過來，撓撓頭：“沒什么。”

后來他們逛到棧橋附近的一家文創店，尹舒桐看上一個精致的茉莉金屬胸針，葉燦打算買下作為此行她招待自己的禮物。尹舒桐忙攔住他：“雖然很好看，但我想自己做一個，以后有機會了再說吧?！?h3>6

葉燦的青島之旅結束后不久，尹舒桐回到學校參加畢業答辯，也開始向一些公司和企業投簡歷，參加招聘會。她本科成績很好，實習簡歷也過硬，很快得到兩家很不錯公司的通知，告訴她畢業后可以過去上班。但尹舒桐始終未能決定下來，好在還有時間容她考慮。

等到7月，綠樹蔭濃，這是尹爺爺去世后的第一個初夏，距離老人在南京定下首個絨花作品，已經過去了13載，最后一個已在去年收到。但尹舒桐沒料到，生日前一天，她收到了2份禮物。

那個絨花茉莉胸針實在稱不上美觀，與之前尹舒桐收到的相去甚遠。她給葉燦打去電話，未語先笑：“這是你自己做的？”

葉燦愣了半晌，不好意思地承認了：“奶奶教的，但名師不一定出高徒，我只能做成這樣了，你不要嫌棄?！?/p>

她笑：“理解你?！彼蛉~燦道謝，掛斷電話后，尹舒桐看著那張手繪明信片，上面是籠罩在白雪中的秦淮河，美如一場夢境，古都南京穿越回舊時金陵。

她猜想，這應該是去年夏天他們在南京那家店，葉燦選擇了定期寄送的服務，近一年之后的夏天，才抵達她的手中。

上面除了她的收貨地址，只有簡單一句話：等你冬天來看雪。

7

尹舒桐婉拒了那兩家公司的入職邀請，在得到家人的同意后，一畢業就收拾行李前往南京。她到達文儀絨花坊時正值午后，店鋪周圍靜悄悄的，只有蟬鳴間斷響起。

葉燦坐在電腦前剪輯拍攝的視頻，畫面里方文儀正在用剪刀把絨條修剪成想要的形狀，尹舒桐知道這叫做“勾條”。她敲敲柜臺，笑問：“怎么不招待顧客呢？”

葉燦轉頭，看見是她時，極為欣喜：“你怎么來了？”

“來看冬天的雪啊。”她說。

南京這年的初雪，下在12月。尹舒桐心靈手巧，經過半年的學習，已經能夠制作簡單的絨花作品，她創意諸多，得到了方文儀和其他不少人的欣賞。而葉燦在工作之余，完善了網絡平臺上的宣傳，他們盡自己力量，將這個自唐代時就已經備受喜愛的傳統文藝，進行保護和傳承。

做了半輩子絨花的方文儀對他們說：“小手藝也能夠做成大事業，這個時代給了年輕人更多選擇，希望你們把這項手藝傳下去?！?/p>

葉燦和尹舒桐相視一笑，很多話未多說已經明了。尹爺爺對絨花的欣賞、方文儀待顧客的誠信，讓他們兩個后輩因一朵絨花邂逅。歲月匆匆間，這朵花始終盛開不敗，他們相信，更好的時代即將到來。中國的傳統手藝，會在更多年輕人手中煥發生機，有朝一日，所有美好終將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