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樹
無花果
漚池邊一棵無花果樹
每到春天發(fā)出芽胞
我輕輕摸著它們,像撫摸
嬰兒的臉,濕潤,鮮嫩
當我從后面把小堂妹扳倒
女孩大哭。她的守護神
從屋檐下跳過水溝,徑直奔我而來
手拿一根開了口子的竹棒
大地上一片沙沙聲
闊大的葉掌,從淺綠到墨綠
風摩挲的聲音如何變成琴弦嘶啞
此刻那兒另一代小孩看我如見生人
無花果消失在一片凌亂的車轍中
喜鵲
老石楠上的喜鵲窩
像一個音響,每到早上
放出嘰嘰喳喳的音樂
我似乎聽不懂的節(jié)奏
它并不那么煩人
至少比電線桿上的喇叭有趣
而在我去趕考那天早晨
它的叫聲是一個吉兆
一個人向我迎面走來
那時天還沒有大亮
四野籠罩著輕輕的薄霧
母親說這早起遇見的第一個人
將是我人生的貴人
這時他慢慢走向暮色中
老年癡呆喪失方向
石楠上也沒有喜鵲竄動
狗
大雪壓屋頂
半夜老狗狂吠
把我從夢中吵醒
窗外的雪地
泛著慘淡的弱光
村里人說,狗看得見靈魂出走
沒隔幾天下院傳來死人的消息
我實在看不出那只趴在腳尖的老狗
有一雙先知的眼睛
一年后院深夜著火
它抓得房門畢剝作響
狂吠。拯救了睡夢中的雙親
一個家族的鼎盛時期
它看上去格外忙碌
一聽到車輪聲就竄出門去
如今沒有狗吠村莊靜得怪異
就像晴朗的夜空
沒有月亮和星星
老水車
上大學前夜你讓我去車水
月光灑滿水面。偶爾有魚跳出
空中一道銀弧
噗噗噗噗。木葉一頭栽進水里
又孩子般排隊晃著頭上來
帶著水流的嘩嘩聲
你癡迷蓋房子要蓋過別人
扔了堂屋里古跡般咿咿呀呀的老水車
燕子
樓板布滿爐灰
一片漆黑點綴著燕窩
小小蛛網(wǎng)倒懸一只大蜘蛛
大竹盤周圍洋溢著笑聲
幾個婦女在熱氣中拍著飯團
燕窩也一片唧唧
米酒在竹筒流淌
爺爺和奶奶俯身地灶炒菜
蒜香中母燕忽地飛進來
那是燕子的美好時代
姑媽出閣時柴火閃爍
八爺去世時鑼鼓喧闐
冬去春來燕子又銜泥飛翔
它的手藝失傳了。無邊春色
像裁縫店的布匹等著離異出走的女裁縫
麻雀
死去的人去了山林
墓碑標記他們永恒的住址
喜鵲、烏鴉、燕子
都去了哪里無從打聽
唯剩下麻雀。啾啾
再沒有人拿著竹竿追打它們
再沒有小孩爬到梁上
朝著它們瞌睡的眼睛打開手電
鳥的王國最后的幸存者
當田間荒草高過人頭
大路上再無補鍋者叫喊
它們飛翔,停留
當一屋人陷入爭吵后的寂靜
它們在門口發(fā)出啾啾聲
黃鼠狼
黃鼠狼消失多年
今天它突然出現(xiàn)在生活中
咬我一口,并不逃跑
當我大喊,四處沒有響應
過去它出現(xiàn),總是伴隨
雞飛狗跳,灰塵騰空
它一閃而去像一道閃電
時常在牛羊回家的薄暮時分
現(xiàn)在我喊來眾人,撩開傷口
沒人認定它是一只黃鼠狼
它大搖大擺走進人群
不久又傳來一陣哎喲聲
我無限懷念田野上的黃鼠狼
鉆進野薔薇叢,久久的顫動
新井
后院打了一口新井
早晨我前去查看
在手電光的照耀下
小小孔徑深處波浪翻滾、閃亮
鉆機抽離后,熱烈歸于寂靜
寂靜的涌流,卻不能讓我愉悅
雖然過去了一些時日
我仍想起你突然的離世
你是如此深入我的生活
你離去之后的空洞如這深井
巖縫之水從四面八方滲來
鮮活清亮如小魚兒翻飛
太陽升起在峰頂。大地平靜安寧
小鳥撲翅,樹枝微微顫栗
誰都知道這塊土地不再會出現(xiàn)你
誰又知道這深井的汩汩
哀傷
堂屋里,瞎子老弟彈棉花
咚——咚。好聽的音樂
竹墊上新棉雪白,漸漸成形
父母去世前讓一個孫子過繼給他
棉花彈不動了他給人算命
探路的竹棒開口在石板上沙沙響
春天連綿大雨。群山之巔霧氣
繚繞不去。你想著你的瞎子老弟
一個人住在破漏的老屋
瞎子老弟坐在繞膝的雨水中顫抖
你站在門前號啕。死娘那會兒
都沒哭得這樣傷心
雨后貓頭鷹的啼鳴一聲接著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