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德爾·賈雷爾的詩

蘭德爾·賈雷爾　連晗生

蘭德爾·賈雷爾（ Randall Jarrell，1914—1965），生于美國田納西州，1931年考入范德比爾特大學，深受老師蘭塞姆等詩人賞識。1942年參加美國空軍，以戰爭詩聞名于世。賈雷爾善于書寫女人、兒童和夢境等題材，表達孤獨、死亡和生命希望等主題。二戰后有《七里格之杖》等多部詩集，且于1956—1958年任國會圖書館詩歌顧問（即后來的“桂冠詩人”），1961年獲國家圖書獎。賈雷爾也以富于洞察力的詩歌批評著稱，被稱為“繼艾略特之后美國最重要的詩人批評家”。1965年賈雷爾因車禍逝世。

連晗生，生于1972年，詩人，文學博士。詩作、批評和翻譯發表于《詩林》《上海文化》《魯迅研究月刊》等刊物，譯有米沃什、喬治·西爾泰什、賈雷爾、奧登和洛威爾等詩人作品。現任教于廣州某高校。

在水面之上，在他們的勞苦中

在水面之上，在他們的勞苦中

大地之歌緩緩到來

身體在他們的洞穴哭泣

當多洞室的群島的花草

恢復它們的恐懼外觀

已見到搖擺的月亮啟示

戴頭巾的厄勒克特拉的眼眸

淚水滂沱而島嶼和煙霧

蒼白地屈服，風的責任……

而當她啜泣，露水的

花瓣自她的肌膚，自

復仇女神手撫過的葉子伸出。

芝諾

折向南方的燕子們成群，

盤旋，在一座空房上方，

我離開，健忘而冷漠。

那短發男人，裹著他的被單，

坐在那里，看著那塊被制成筏的木頭

被海風吹向埃里亞海岸。

那只海鳥折向它歇息之處——

在這里，讓我們想象一下，最初設計了

這世界形式的矛盾，

并闡述它，令人滿意，意義深遠……

海水和懸翼的鷗

仍在外面犯錯，欺詐他的眼睛。

風比他的斗篷更冷，不能動彈。

什么羊毛能覆蓋你，什么腐爛的堆疊物

扮演面對冬天的圍攻的草屋？

寒風及其雪點，雜色斑紋，趕上

一瞬間提升的注視;

這水塘，空氣，或土產生的火焰

置于囚禁的線圈——啊，可憐的兄弟姐妹們！

貪婪，不牢靠，懷疑，你們這些迅捷的人質——

寒風凜凜;冬日女神們在海邊，

那些染成藍色的海上仙女，戰栗著，送著秋波，寒冽。

岬角，海角，白色的流暢披風的線

隱約呈現，向海，飛翔，緩慢，那些他已誘騙的

瞎眼的神明——這變形物，

這拼湊物，這血的膠合，

搖搖欲墜的靜止，記憶的張口呆看;

那張鈍滯的、鐵青的臉，

它的睫毛下遮以拒斥

暴風雨的咆哮，腫脹有毒的一

可憐的緊急事件，不幸的衰落。

你，也在沉默的行者旁邊，

追蹤他緩慢的腳步，因睡意漸濃而備感虛浮，

在某條黑夜遮蔽的蜿蜒小道

順沿深處那含糊的邊緣——

用羊脂涂抹，明亮的槲寄生，

而浸滿任性和傲慢，

一只蜥蜴在它們粉化的臉之下，

哦，神，有一只何等惡意的眼睛——

但.看，雪中穿行的人們

帶你進家，牧羊人有他的奶酪。

你打瞌睡的房子，紅臉頰多圓潤，

多溫暖——此刻多容易不信

那種有牙的、口齒不清的混淆——且看，

再一次，寬如牧羊人的尖叉，那有角的矛盾。

困惑地、無聲地穿越天色，

沼澤地，逐步走向深淵的人們，

他們漫游，向某個河口，某種沉至

破碎波浪下的完滿——

在風暴夜死去，陡直墜下

無感覺，冷冰冰;或像迷失的領航員，

大海路程上凝視，

而感覺，仍在你的胸膛啃咬，

那不可戰勝的、變幻莫測的決心——

或翻滾著，粉碎著，絞殺著，叫喊著而看到

火箭那鐵青色的、流線體的紀念物。

杰克

凝望你而變暗的天空，及

沉入其旅程的這一年，

對于你，似乎是分開的豆莖

和欄圈里弄皺的鵝。

那條河，溢涌的船兒們，

以及云般落下的巨人

都是你心中之謎的

碎片，其一旦拼接上，

或許讓腐爛的谷堆再嫩綠。

此刻，烤箱堅硬的開裂

煩擾你，但無生命，

不知羞恥如別人的夢;

當你奔跑呼喊的豎琴

瑟瑟響，似乎是你女兒的黃發……

當，困束于某個可怕又呆板的魔咒，

你坐在此處，僵直而驚駭，

有時，在你的美好記憶中，

那窘迫的公主，巨人更質樸的妻子

被撕扯而凝視，懇求

那些你永不理解的名字，

而在漸縮的圓圈中，你端坐，

塵世之謎在你手中銹蝕，

于是你知道，你永遠無法重獲

豎琴如此高聲頌唱的大地。

1938年11月

滑雪道順著錐形糖伸延，

胡須裝飾每一塊石頭。

一個小冰塊的微積分，

為這時代替代我們自身。

上周的意念是一個池塘

或更濕透——但結冰！

啊，有那東西，周四想，

而周五給滑雪板涂了蠟。

新羔羊，是否凍住了？

無邊的貧民窟咳嗽。

但穿過我的新紅羊毛衫的

是我的手，隨即頭冒出。

沿著閃光的山往回走，

足跡長長，暗黑又死寂，

未來茫然又平靜的田野

伸展，絕對又向前。

明天依然到來，波蘭人

像歐幾里得在雪粉中踏印——

鳥兒和野兔的足跡更古老：

愛，愛不知明天。

是否愛能比此處

向前的斜坡，更緊地貼附？

生者在坡上整天

扛著死者穿過雪片。

人的法令不比雪中的

一件紅襯衫跑得更遠。

骨頭們有個嗜血的母親？

明年，絕不知情。

論人類意志

無辜的人們盲目拉扯他們生命

柔韌有力的組織，或

心煩意亂地決斷，如果他們可以，

在無知消失運氣開始之處;

但，想想他們的意愿，它們終結于煮鍋。

刀子對最狡猾的羔羊是溫和的。

在如此多的痛苦中，有某種壯麗之物：

天堂如此平穩地降落于草地，

郁悶的綿羊們在那兒痛苦地試圖吃草，

它們被賦予了愛斯基摩人扭曲的尊嚴，

那尊嚴短而僅有的間距

被擰絞了，由于怨恨最殘酷的過渡，

在溫帶地區的居民們看來，似乎是。

羊羔不擰絞什么：它們被擰絞。

這實在悲哀：悲劇性缺陷

或許導向牲畜場，但完美者

也在同類的共同涌流中被

卷向極地那只冷漠而迷人的手。

魚也攻擊任何東西，幾小時

或幾分鐘笨重地摔打那條最細的線。

“似乎注定上帝要我死。”

鯉魚的眼睛在餐館喃喃自語。

（而巨嘴在藍色的臉上

有須的斑駁昏暗中，

扭曲成一絲可怕的微笑——

努力、誤解和悔恨的微笑）

對它們來說，公正客觀很難。

像英雄們，它們驚訝于自身命運

并認為這是它們已完成的某物。

像美德，意志被贊美，并挨餓。

來自航空母艦的飛行員

被綁在閃耀的輪子的中心，

他雪白的肉體倚著筋疲力盡的罩體，

他撕扯舒適的扣子，他濕透的呼吸

霧化鮮血發光為火、變暗

成煙;他被痛苦地困在那里，

在火和燜息之中，奮力掙扎，自由地

進入上空的陽光——

又降下，空中安靜的一束，

向溫暖，向空氣，向清醒的里程：

向他生命壯烈的綻放，保留

他懸蕩歲月的半球。在漫長又緩慢的搖擺中

世界穩定了，而幾乎靜寂……

他孑然身一人;懸于脆弱、

單獨、疏離的知識中：一只孤獨的眼

讀著孩子的首次涂鴉，航空母艦的尾跡——

一次未擊中所蕩開的乳狀圓圈

在植物般的煙氣精靈旁邊，煙氣

在小甲板上，遮住小火焰，那火焰

猶如玩具，如翼槍的閃光，

亮耀如帶著太陽標記的、趨近而漸大的

脆弱飛機，那擦拭過的銀，彈尖噴著烈焰。

勒夫特戰俘營

在院子里，箱子的旁邊，

我拿著弓在溝渠里;

而火車汽笛長長的哀鳴

在山谷下面嗚咽

直到我的兔子啃噬的聲響

是草葉癢癢的影子，

而我暈眩地躺在我的

光暈，一個起絨的回音中。

透過彩虹睫毛我看到了

我遠襲而來的捉拿者

有條紋的動人的凝視。

（身有斑紋的野馬吃著草

在乳白色綁腿的褶裥旁。）

在一些熱切日子后

他們微笑了，而讓人麻木的帶子

從我的手腕，被帶著贊美割斷。

當我醒來時，兔子正慢慢

朝固定籠子的木頭

啃出粗大的參差的咬痕，

而黃昏已染灰雞場棚子上

縮成一團的白色來亨雞。

火車在下面為俘虜們

哀悼——一個稀疏的回聲……

現在一切又回到我的眼前。

新喬治亞島

有時，當我醒來，我發呆時，星辰旁邊的

樹枝，對于我，是我的監獄柵欄;

蟲子們爬過毯子，毯子像戰爭之前

舊牢房里的床一樣堅硬——

在那些日子，沒吃晚飯，我在睡眠中呻吟

帶著毆打的條痕，艱難困累的舊夢

鎖鏈般覆于我的四肢;直到利用我的世界

和一年將我弄醒，此時我學會了服從。

在用合眾國刀子劃出的樹干刻痕旁，

狗牌鏈隨風翻動;而我睡眠，

被付錢，死去，一個士兵。為自己生命而戰者

失去它，失去它：我為我的世界而殺戮，此刻自由了。

有玻璃，有星星

不管繞著山走，還是走過了山，

人最終來到了城鎮。

城里有許多日子，和

日子終了的一天。

人站在車站，而火車

已晚點。即便如此，仍有一列火車。

我把你的行李放在車廂。

那些臉龐，在黑暗中，

空洞地醒來，或睡意正濃。

在這里，喪失的光中

我們的手在痛苦中被鐵線纏繞

而它們被拽拖的感覺奔逃，進入空間。

說你說過的吧，而我，會說

我說過的。

一切都沒有終了。

即便，那時日子終了;

即便那時你的眼睛最終

被牽引，經過海洋和城市，離開我的眼睛;

即便，當我從軌道的黑暗轉向

車站空洞的光線，在應和一個漸弱的壓力之后

在我的嘴唇上感覺，空間;

即便，當我們各自，

再次低語，我們在一起低語的

東西——而我們、語言和世界

被注入一個夢——

記住，所有這些，甚至這些

也是我們從中醒來的夢;

這些最后的，但不是永遠的東西;

記住，在痛苦之后，在喪失之后

只有愛。

在美術館

守衛有絕望的權利。他站在被

圣母瑪麗亞撓癢的神旁邊;那嬰兒咯咯笑著，

想要掙脫他母親的懷抱。

這塊石頭的線條和凹陷

對人們來說是人性的：他們對它傾心向往。

但守衛沒人讓他有人性——

他們穿過他，似乎他是一個影像。

守衛也沒看到他們，你確信，

但當有人碰到某個東西他會注意到

并告知他別這樣;要不他站立著，

盲目，沉默，在這些無差別地

經過的人中，如同分鐘，如同小時。

緩緩地日子流逝，迅疾的歲月

飛逝：需要多少分鐘

讓一個守衛的頭發均勻地變灰？

但在意大利，有時，一個守衛有所不同，

他比一個待在家里的守衛更窮——

他的舊制服多廉價，多臟！

他是意大利人的一座噴泉：

他拉開簾幕，告訴你該站在哪里，

引誘你回到路德維希寶座

為了讓你看人們忘記看的那一邊——

充滿希望地、愉快地驚叫

美！他向你展示，蹲著的維納斯

磨損的頭部，那未受影響的嘴唇

仍充滿希望地、愉快地分開，

在一個女孩清晰的微笑中。他說著，微笑著;

無論你是否懂得意大利語，

你懂得他是人性的，而仍希望——

微笑著，反復說著美！

你給他一枚值十美分的鎳鋁幣。

你甚至可能看到一個啞巴守衛，他入迷地

微笑，拉開簾幕，指示地方，

樸實地確信自己守護一個奇跡，

這些比意大利語更明了。

他的手勢充滿了——對信仰的信仰。

最后當他從他的制服閃亮的

口袋拿出一個放大鏡，對著一幅

一個女人用她的手臂

懷抱世界的死亡的畫，向你展示，

那男人手臂上的東西是女人的

眼淚，你和那男人、女人和守衛

無言地成為一體。你說美！

美！而朝他回以像他那樣入迷的、

無聲的、人性的微笑，確信他守衛著

一個奇跡。離開時，你遞給這人

一枚值二十五美分的鎳鋁幣。

三張鈔票

一度在購物廣場，望向公園，眼光

越過哥倫比亞大使，他的妻子，

和他們的兩個孩子，越過一個馬車夫的

銹色大禮帽和褐色熊皮毯——

我聽到了三張十萬美元鈔票

在吃早餐時談話。一個是男性，兩個是女性。

灰色的女性抱怨

借給她的圣文森特種植園

“在那里，一個偏僻的地方。”棕褐色的健壯男性

下巴胡須晃動，當他說：“我不明白，

真的，你怎么能這樣說圣文森特。”

“但它是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圣文森特？”

“是的，圣文森特。”“你是說圣馬丁島吧？”

“當然，圣馬丁島。那是我想說的，圣馬丁島！”

那白膚金發女人露出帶著些許孩子

表情的微笑，說：“真可惜，它不是圣基茨島！”

留著胡須的男子有一會去了廁所，

而他的妻子以同樣嗓音對她的朋友說：

“我們不能待在任何地方。過去三年

我們沒有一個月待在一個地方。

他和修剪院子的男孩調情，我們就得離開。”

她的朋友表示遺憾;我遺憾地看到

那張金黃色鈔票上伍德羅·威爾遜的臉

——那張表情豐富的、要哭

或不哭的臉——是一張在不同

環境下會很美麗的臉，一張女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