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頌

1.北上

那時候，鐵熔化就會飛

那時候，鐵生銹也會飛

如天使降臨

火車在云霧間飛奔

除了我

整個世界都在后退

我的方向

是一棵棵白楊搖晃的方向

我的方向

是芳草連天的方向

是一股炊煙的方向

是一匹馬的方向

火車在云霧間飛奔

穿過我的身心肺腑

星辰移位，天地交匯

南方正在抵達北方

我正在抵達你

你正在抵達七月

那時候，你似乎并不存在

那時候，我也不在人間

2.遇見

北方很藍

時光很藍

藍得極其神秘

藍得讓人不安

一定要趁著藍

干點傷心的事情

一定要趁著藍

讓彼此幸福

一定不能辜負

接近虛擬的顏色

一定不能忽視

接近神靈的顏色

藍是那陣子

唯一的布景

藍是那年七月

唯一的鋪墊

一片不起眼的云

很白，很輕，很淡

是洗過三遍的白紗

是脫掉軀殼的靈魂

如此干凈和坦誠

就為襯托這種藍

一根天鵝的羽毛

落在我的身上

天鵝的羽毛是你

降臨我的印象

天鵝的羽毛是你

拂過我臉龐的感覺

你在自然地飛翔

你在我眼里輕輕地飛翔

你的飛翔就是夏季風

吹過我的耳際和手心

你對我不經意的飛翔

就是對世界產生的震顫

自此，注定一生

我要捧著一根羽毛

3.印象

這根天鵝的羽毛

是神仙的呼吸

這根天鵝的羽毛

是一個小小的天堂

這根天鵝的羽毛

是掠過天邊的微笑

這根天鵝的羽毛

被一抹晨曦照亮

透明中帶著火焰

沾染著你的羞赧

天鵝用羽毛的白、輕、淡

鋪開最為干凈的旅程

繞過樹梢的頭頂

繞過埋著蓮藕的地下

繞過所有的陰影

繞過每一縷光束

繞過無形之水

繞過不滅之火

我以萬物生長的方式

開始接近你

而你以一根羽毛的方式

向我招手，為我呼吸

在前世你定是偶感了風塵

我打過一盆露水為你療傷

而今生我們都成了藍天上

一片白云迎面飄來的愛人

4.探源

你生于孤島

我誕于荒山

你的過去

全部浸于水

我的過去

全部化為水

你的時光

是水的結束

我的時光

是水的開始

你用水修發

我用水蓄須

你的心思伏在低處

是一條透明的魚

我的心思蹲在高處

是一只暗淡的鷹

山一直是你的仰望

海一直是我的幻想

你想爬上我的山頂

看溪水東流

我想讓你的海水包圍

體會一下絕望

你把波浪堅守成群山

我則把群山軟化成波浪

一旦結伴，河流誕生

我們的源頭其實一樣

若是彼此傾慕

就得截取江山一隅

留在僻靜的地方

我們重新出生，重新蒼老

5.命名

你的頭發一直都沒有名字

我的眼睛一直都沒有名字

你的心一直都沒有名字

我的孤獨一直都沒有名字

你的純潔一直都沒有名字

我的骨頭一直都沒有名字

你的靈魂一直都沒有名字

我的神一直都沒有名字

你是相忘江湖的蓮花

我是還未孕育的嬰兒

你繞道春秋，唐詩宋詞

我來自秦時明月漢時關

我給你起個名字叫愛

你賜我一個姓氏姓陳

愛是你的血

陳是我的骨肉和故土

從此你如我所生

我如你所養

我輕喚一聲

你每一個部位都會應答

6.長夜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草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樹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紀念碑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展覽館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房子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燈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星月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吶喊

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掉了呻吟

但是一只黑色的胃

消化不掉你

我帶著你

這唯一的光

世界已經靜止

像一粒熟透的種子

我帶著你

這萬事皆有可能的核

我帶著你

如帶燈前行

世界膨脹

我們再也無法忽視和遺忘

我發現一只螞蟻

你發現另一只螞蟻

好渺小的兩只螞蟻

其實是我們彼此的心臟

我說，一只螞蟻

在出門為黎明尋藥

你說，一只螞蟻

在回家為黑暗取火

一片碎屑

就是一段時光的尸體

被兩只螞蟻拖行三米

天就亮了，天邊泛白

我們跟隨其后

把一個夜晚過成了一生

7.結發

一根，兩根

三根，四根

我在一點點為你區分

整個世界的黑與白

我把黑放在左邊

把白放在右邊

世界失去平衡

自此瞬間傾斜

五人，六人

七人，八人

我發現你的身體里

有一群強盜

他們無孔不入

他們從不停止

他們徒手盜走了

你三十四年的光澤

我發現你的頭頂

有一座寺廟

五棵六棵七棵八棵

寺前的松柏上懸掛著鈄

敲鐘的

已遁入空門

聽鐘的

迷途中還沒有回來

黑在變白

白卻無法變黑

這與雪花的命運

正好相反

強盜在集結

毫無悔過之心

這與時光的流逝

正好一致

鐘聲悠遠

仍不能把昏沉之人叫醒

這好似一場噩夢

無法自救

我無法進入你的身體

替你把樹連根拔掉

我找不到方法逆襲

替你把這舊時光清除

這一根根白

是繃緊的鋼絲

我站在上邊練習

一起蒼老的技術

一個出色的愛人

在走鋼絲

請不必擔心

他的安危

8.療傷

有一只月亮

在你的身體里

有一只月亮

在隨你傾斜

有一只月亮

在隨你彎曲

有一只月亮

在隨你殘缺

有一只月亮

變成了你的傷

有一只月亮

在隨你流血

這只月亮死了

連灰燼也沒有

你把一只月亮

靜靜地捂在懷里

你把一只月亮

靜靜地埋著

連著每一縷月光

埋在最溫順的骨頭里

這只月亮在你的身體里

如在我的天空一樣

這只月亮在你的身體里

如鉤如弦，似銀似玉

每月的涼風已在路上

你說，你好痛

我抬頭，一片空茫

發現天空也會痛

天空在抽搐

天空在呻吟

天空在翻滾

天空在扭曲

我把自己傾瀉為雨

希望替你承受這種痛

我把自己化為電

希望替你化解這種痛

我滿世界尋找一味藥

這味藥的名字叫甜蜜

我要用溫水給你沖服

你說，藥在我的眼里

三天后，你誕生了

一只還魂的月亮

一只月亮回到天上

在隨著我結痂和痊愈

一只月亮回到天上

在隨著我長大蒼老

回到天上的月亮

是大家共用的通道

有人從此開始懷孕

有人從此已經回家

9.交合

我和你懸在半空

是顛倒過來的人間

“沒有什么能夠延誤

我追尋你的腳步”

你僅僅唱了一句

夕陽西下

“穿越生的迷茫

穿越死的恐怖”

你唱了兩句

鴻蒙初開，乾坤挪移

“我歡呼著你

燦爛的是見你的時光”

你唱到三句

天地徹底交合

第一遍，我似清水洗塵

第二遍，我已不食人間煙火

第三遍，超度了我已有的亡多

第四遍，我已不在塵世

《白蓮花》是唱給佛的

那天你把它唱給了我

花草樹木回歸從前

眾生全被遺忘

我說，點燈吧

你說，已不必

我和你之外

虛空的世界被黑暗填滿

黑暗從此成了我們

共用的器官

每有風吹草動

我和你都會心動

我想接近床一點

你說，可以

我想接近夢一點

你說，可以

我想把世界縮小到一間房子

你說，可以

我想把世界縮小成一只手掌

你說，可以

我想把世界縮小到一根頭發

你說，可以

我想把夜色擠干

覆蓋你

我想翻過去，穿越你

用自己和你完全交換

你雙手合十

自“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念起

你微閉雙眼

至“揭帝揭帝波羅揭帝”結束

我在你的《心經》中

參悟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我在你的《心經》中

參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在你的《心經》中

根絕了塵念，適應了黑暗

發現你不是反光

我也不是反光

兩個吸引的人

一須一發都是眼睛

兩個自愛的人

是兩盞不點自明的燈

我們無需天光

就能清晰地看見彼此

10.迷路

一個黎明

他是衰老的

一個黎明

他是陌生的

一個黎明

他是神志不清的

一個黎明

他是沒有方向感的

他把自己丟在三四點鐘

這個容易迷路的時刻

我跟隨你一起

去找這個走丟的人

找到了傾斜的早晨

找到了垂直的中午

當我找到了一棵樹

你找到了樹上的葉子

當我找到了一根草

你找到了上邊的露水

當我找到了一個博物館

你找到了一段可以陳列的時光

想使世界完整而且完美

我們必須聯手

那些走散的親人

將重新回家

那些分裂的事物

將被重新復原

我找到了你

你也同時找到了我

其實那個迷路的人

一直在為我們引路

11.守護

夜晚的寂靜

透不過薄弱的心

你已在夢里

我仍在夢外

你找不到出口

我找不到入口

這種情形

多像一座墳

掘地三尺

能見到骨頭

隔空萬里

見不到影子

這種情形

多像一座寺廟

我匍匐三步

就能摸到佛

望穿蒼穹

不見得能發現天堂

我只能一直守護著

為你消滅最后一夜

消滅一只蚊子

而不是燈

一只蚊子

重過無邊的怪物

墻上的血跡

證明你曾有孤單

這個無邊的怪物

呈現絕對的黑暗

它躲過所有的光

很快便會復活

當它明天撲向你的時候

我已經離開

不知道為你披掛上陣的

還會有誰

消滅不掉一只蚊子

何談良宵

守不到日出

枉談愛情

12.雷雨

那年冬天的

十片雪花

那年春天的

一百朵白云

那年秋天的

一千畝霧

飄來飄去的都是靈魂

在這年七月開始輪回

雷聲很大，要把兩個世界

所有的隔膜打穿

閃電迅速

想把天地照亮

雨傾瀉而下

要把一切撕碎再重新組合

你伏在我身邊

是一只天鵝的羽毛身不由己

我伏在你的身邊

帶著十萬只老虎接近失控

這場纏綿的戰爭

在其他地方都會平息

而在你我之間

不可避免而且十分慘烈

前世的雨為了你我

朝著今生傾瀉而下

傾瀉而下的雨隨著你我

彎曲，變形

骨頭被抽走

影子被掠奪

一只鳥冒了出來

把你我埋在世界的中心

閃電雷雨，是神握著的針

用所有人走丟的魂兒織成布

我想用布替你包扎

你想用布替我裁衣

再沒有什么新事物

能在我們的體外發生

我們摧毀了繁花

最后長出了大樹

13.贈言

在紀念本開頭一頁

我抄了首詩類似悼詞：

“花啊，想開就開

想不開，難道就不開嗎

你明明不想開，可還是開了

因為不開比開還要累”

在經書最后一頁

你寫下一段留言類似經文：

“愿你的文字

引領更多人走出迷茫

不枉我

愛你一場”

從那年七月起，我和你

把對方的影子供為神像

我和你把對方的名字

念為咒語

我和你把對方當成寺廟

修行在彼此的身體里

我和你歸于一個宗教

僅僅只有兩個信徒

除了戒酒戒色，之外

不殺生，不偷盜

再也戒不掉的是秋后

彼此成為牽腸掛肚的人

14.告別

每一滴無用的雨

通過你長上了翅膀

這都是我們的心臟

想躲到哪里去呢

留下一個濕潤的世界

繼續流逝，流淌

躲不掉的部分

積成一個個小小的深淵

像可以打碎

而又復合的鏡子

離別之情是一只只蝸牛

從最柔弱的地方爬出

想把那條顫抖的路

替我們慢慢地走完

你一個個拾起它們

把它們放在路邊的草叢

讓它們避開

搖擺的腳步

你想讓我走得輕松

而不傷害無辜

獨自站在風中

你身體里的風布滿了血絲

15.南回

形成一把刀子

在心上磨了一夜

形成一把刀子

閃著無奈的光

形成一把刀子

在天上亂揮

陽光是另一種血

流了下來

形成一群鴿子

失去了白色

形成一粒粒麥子

不再是種子

形成一棵棵樹

是倒立的

形成一片湖泊

被懸在半空

時光朝東邊傾斜

風在向西邊偏移

我夾帶著你

向四周擴散

南方不再是南方

北方不再是北方

無論萬物如何生長

世事如何沉浮

那年七月之后

不再經過春天

火車飛奔

開不出我的胸口

它遠行一千三百公里

我仍坐在世外

它跨過了江山河海

我仍靜止不動

整個世界都在向前

只有我在后退，后退

自那年七月，一條路

從此調了個頭

陳倉，七0后小說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代表作有《流浪無罪》《詩上海》《艾的門》等 詩集，八卷本《陳倉進城》系列小說集，以及陳倉長篇四部曲《后土寺》《預言家》《地下三尺》《醒神》。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 《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入選各類年度選本。獲得第三屆中國紅高粱詩歌獎、上海市作協年度優秀作品獎、第二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 雙年獎、《小說選刊》（2014—2015）雙年獎、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年度優秀作家貢獻獎等。曾參加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 會，魯迅文學院第27屆高級研討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