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外三首)

劉月朗

車流緩慢。回憶走得更慢

十個小時，才走到十二歲那年

那一年，父親買了大捆甘蔗

慶祝她考了年級第一

黏稠的甜。時光一曬，就流淌蜜

孕吐突如其來，把回憶和旅程

一起中斷在最近的服務區

天南海北的車牌，口音迥異

人們帶著親眷，帶著年禮。她還帶著

父親的病危通知書

生與死的距離

有時，是一千五百公里，珠海到故鄉的距離

有時，幾厘米，子宮到人間的距離

車流緩慢呵，慢過胎動

愛，走得更緩慢，慢過生死

出生前已來到，離開后

也從未失去

北大街

柏油路風塵仆仆，相逢應不識

人行道上，水泥板小心翼翼

久未相見，每走一步都動魄驚心

唯恐吵醒某些沉睡的遺忘

喚作實驗小學、檢察院、紡織廠、鎮中的

樓房，在小城的黃昏里

如潮水般褪去

北大街越來越像外公講的睡前故事

那個曾經屬于我的窗戶，已被枝葉遮蔽

再聽不見樓下自行車的欲言又止

法國梧桐越是茂密，北大街越是遙遠

啄木鳥終于學會了刻在樹干上的話

漫長的街道只留下一個轉身

在每個異鄉的夜晚，不停回眸

直到多年后

迅速地，走進我的身體

月弓池

西關建了超市，東門不再有菜場

月弓池北邊的老房子全失蹤了

一起失蹤的，還有你

和你家寫毛筆字的老書桌、不會搖頭的電風扇

月弓池旁，我戴著稻草戒指

無數次成為你的新娘

收到的賀禮有陀螺、毽子、皮筋兒……

當年觀禮的賓客，如今五湖四海

聽說其中一位前年車禍去世

尚未娶妻、生子

月弓池水瞬息萬變

像后來我遇到的愛情

美麗、莫測又殘忍。需要反復揣度

這讓我常常想起賀禮中唯一的那顆糖

——你分給了我

芝麻餅店

味蕾強調自己的記憶，思念總和饑餓一起降臨

當我描述遠方，其實是在描述你，故鄉

你習慣群山間徘徊，老舊而沉默

我開始學習在城市里，找尋一汪泉眼

你柔軟地開花，果實被反復采摘

我在半空中耕耘，結局暗藏玄機

我們跟著時間，走向不同的季節

又追著時間回溯，妄圖留在最初的春天

出走后，我是河流、瀑布;是漩渦，是漣漪

你守候原點，整個世界便依然有序

只是，故鄉，為何如今母校門口的芝麻餅店

老板操一口不屬于你的外地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