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菊

感恩節的核心意義在于感恩,使人知愛、懂愛并學會付出愛,而愛的意義是不分國界的,所以“感恩節”迅速在世界范圍內風靡起來,為許多國家的人們所接受和喜愛。
9月份的第一個星期一是美國的勞動節,勞動節前后學校開學,小朋友們隨著課程表忙碌一陣,到了10月底萬圣節時,便正式開始進入過節期了。我一邊為孩子們準備萬圣節打扮的衣服、采購裝飾門廊的南瓜,一邊就開始發出感恩節大餐的邀請了。感恩節是美國人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每個家庭都有固定的安排和去處,早發邀請,才能先發制人,敲定要來的人數。
我還有份私心:我廚藝有限,最好是笨鳥先飛、占據有利地形,趁著節日剛剛開始,大家還有些新鮮感,肚里油水還少,吃貨們也還沒有開始過分節制,就先把朋友們都請了。請完之后便沒了后顧之憂,就等著朋友們一家接一家回請吧。
我到美國后第一次過感恩節,就喜歡上了這個節日。之前在英國呆過一年,去過猶太人和基督徒家中做客,學會一些規矩,也知道了一些禁忌,種種禁忌令人心生顧忌,心里總是忐忑,怕自己說錯話、做錯事,無意間觸犯了人家的禁忌,傷害了人家的民族或宗教感情。各種節日富含著歷史和文化的沉淀,每一個節日都強調著人們的種族、宗教和文化等種種差異,差異中處處有“地雷”,無知就會無意間踩上一顆“地雷”。只有感恩節,是最大眾化的美國節日,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對任何人說“感恩節快樂”,而不必擔心他們是不是過這個節日。當然后來發現這里其實還埋著一個印第安人的“地雷”,這是題外話了。
感恩節是11月的第四個星期四,此時天氣已經轉涼,冬天卻還沒有到來,空氣中彌漫著秋日暖陽的氣氛。大約因為這是傳統社會每年的收獲季節,大家都顯得十分慷慨。感恩節,就是普通美國人表達自己慷慨的機會。我當學生那幾年,一到感恩節就成了香餑餑,總有幾家人同時向我發出邀請。我去過新罕布什爾的大農場做客,女主人是南方人,說話帶著唱歌一般的拖長尾音,男主人的祖先是最早來到美國的清教徒,他們家族的墓地,埋葬著從17世紀以來的各代先祖,他自己在股市上掙了錢,就全部拿來再繼續采購山地和樹木;我也去過靠海的新英格蘭小鎮的普通人家,他們問我想吃火雞還是火腿,我有些好奇,當然說想吃火雞,等火雞上來卻十分后悔,因為說實在的,美國農場養出來的雞極便宜,在美國讀書的中國留學生,很快就吃雞吃膩了,而火雞的味道,比雞肉更粗糙更腥膻。
然而,對感恩節本身,我還是情有獨鐘,從2003年開始第一次過感恩節,到現在已經堅持了16年,而且還會一直堅持下去。
美國各地各類餐館眾多,連中餐館也有不同風味的選擇,無論是學生還是定居的華人家庭,平時果腹、打牙祭、應酬往來,當然還是去餐館。但是,碰到重大節日,或者家里來了貴客,還是要在家中擺家宴的,于是也慢慢形成了在美華人家宴的特殊文化。

感恩節是美國人民獨創的一個古老節日,也是美國人合家歡聚的節日。初時感恩節沒有固定日期,由美國各州臨時決定。直到美國獨立后的1863年,林肯總統宣布感恩節為全國性節日。1941年,美國國會正式將每年11月的第四個星期四定為“感恩節”。
這些家宴,除了我最喜歡的感恩節,還有隨后接踵而至的圣誕節、陽歷新年、中國春節、元宵節,有些人也過端午節,過完端午節就是美國國慶,家里有孩子畢業的,還會開個畢業典禮的大派對。美國國慶、畢業典禮和勞動節在夏天的頭尾,此時一般天氣晴好,我們也隨美國本地風俗室外燒烤,就算是有些中式菜肴,從形式到內容還是基本上是美國風格;只有室內的家宴,才真的是龍鳳呈祥、琳瑯滿目、氣派隆重,真正體現了美國華人獨創的特有風味。
美國華人家宴的方式是拼席(Potluck),一家主持,各家帶菜。這源自美國人的傳統,每次感恩節前,我問同事們過節怎么辦,他們都說,我媽烤火雞,我哥哥帶甜食,讓我帶酒就行。我們很快就適應了這樣帶菜上門的請客方式。我廚藝不精,每次都很自卑,做菜的時候滿心忐忑,帶菜的時候不敢帶大盤,吃菜的時候,也盡量關照自己的“生意”,生怕自己的盤子里剩下太多面子上過不去。朋友間來往多了,大家有哪些拿手菜都知道。因為華人教會有聚餐的傳統,一般去教會的朋友總會拿出一兩樣拿手好菜,甚至還備有專門用來給飯菜保溫、類似餐館送餐用的大帆布盒子。菜做得好的,帶來的菜漂亮好看受歡迎,廚師自然就多得一些尊敬,像我這樣比較笨拙的,就全靠人品了,大家也不計較,因為我雖然廚藝不精,卻會交廚藝精良的朋友,他們一起來了,高手云集,互相吃對方帶的美味,足矣。

華人家宴的方式是拼席:一家主持,各家帶菜,這源自美國人的傳統。
剛開始大家還不太好意思,分頭做菜,難免會有些重樣,就像大明星撞衫。有了微信之后,彼此溝通頻繁了也不害羞了,聚餐之前大家自報菜名,互相留心取長補短不重樣。大家都帶一樣自己的拿手好菜,不知不覺間,就形成了色彩斑斕、兼容并包、集世界各地之大成的盛宴。
華人家宴的菜譜,一般都是中西合璧,各地集錦。每個人籍貫不同,特長各異,這樣的聚會,和餐館比起來有更多的驚喜。
譬如火雞,我雖然覺得難吃,但卻是美國出生長大的第二代華人的最愛,是每次感恩節的主題菜。有過幾次驚慌失措以后,我從網上學到了一個烤鴨式火雞菜譜,一炮打響,從此感恩節做菜就變得從容了。所謂烤鴨式火雞,無非是早早用五香大料等佐料提前兩三天把火雞腌好,烤火雞中途塞進肚子里的不是美國人通常的干面包丁,而是糯米飯,吃的時候再配上小蔥、煎餅、甜面醬等。
說到酒水,也是中西兼備。往往有這里買的啤酒、葡萄酒、威士忌等,也有從國內帶來的茅臺五、糧液等上等酒,親戚朋友饋贈了,自己舍不得獨吞,就帶到聚會上大家分享。我雖不喝酒,卻也喜歡聞一聞。在我的味覺記憶里,白酒是過年的味道,小時候過年,大人們喝酒時,總要哄我們嘗上一口,看我們被辣得呲牙咧嘴的開心。于是,過年也就總是帶著一點白酒的濃香,撲鼻而來。
美國的法律,喝酒要到21歲才合法,所以我們從來不給孩子們喝酒。倒是給他們買來很多可樂、果汁等軟飲料。就是這些帶糖分的飲料,平時也并不讓他們喝得太多的,看到我大罐大盒地買軟飲料時,他們就知道家里要有聚會了,早早就興奮起來。
在中國人的家宴里,我吃過各種美味佳肴,遠遠超過在餐館里能夠吃到的。中餐里有上海人的四喜烤麩、薺菜大餛飩、腌篤鮮,北方人的水餃、涮羊肉、肉夾饃,安徽人的筍干肉,四川人的麻辣牛肉、水煮魚、辣面……也有朋友學會一些西式菜肴或甜點,或者去附近名店專門買來名品,琳瑯滿目,令人垂涎。
華人家宴,是典型的闔家團圓。最典型的就是祖孫三代一起熱熱鬧鬧地過。華人習慣進門就脫鞋,主人一般準備幾十雙軟拖鞋,也有人自帶拖鞋的,進門后換完鞋,門口總是堆著幾十雙大小顏色各異的鞋。脫完鞋后進屋,爺爺奶奶們一桌,孩子們在客廳或地下室席地而坐,爸爸們一桌,媽媽們一桌。
家宴一超過二十人就很難圍桌而坐了,吃飯也只能是自助餐形式。孩子們餓了,怕他們零食吃得太多,開席了就讓他們先取餐。孩子過了是老人,然后是女士們,最后是先生們。既有中國人尊老愛幼的優良傳統,又有西方人女士優先的紳士風度,不知不覺,大家就笑瞇瞇地實現了“世界大同”。
當然了,不是所有的家宴都會三代同堂。我父母很開明,每次有人請客了,說請他們也去,他們都要事先打聽清楚,是否還有其他的老人參加。沒有別的老人,他們就不去了。我請客時,也專門跟朋友們說了,請他們家里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們一起來。幾位老人笑瞇瞇地坐在一起,哪怕方言各異,也是溫馨場面。
孩子們總是很開心的,美國人講究一些,開派對只限制在客廳、廚房和起坐間這一層,我們隨意,孩子們樓上樓下地下室到處竄個不亦樂乎。孩子們之間都講英語,中文好一點的,對著大人會說著洋槍洋調的漢語。現在我們年齡大了,過節時有些朋友會接待自己兄弟姐妹或朋友在美國上大學的孩子,于是又多了幾個中英文都好、彬彬有禮的青少年,他們和小朋友們不大玩得到一起,也不太喜歡和叔叔阿姨坐在一起被他們盤問。好在手機在手,吃飽了就找個地方默默地看手機。
家宴上分而治之,各個分會的話題自然也各有不同。爺爺奶奶們說得最多的,自然是健康、兒孫、福利(輕重次序視不同老人而定);父親們討論的話題,則涵蓋了政治、軍事、宗教和其他種種決定全球局勢和全人類命運的宏大話題,說著說著,威士忌、伏特加、茅臺、五糧液綜合作用緩緩上頭,就有一個或幾個爸爸開始面紅耳赤、聲震屋宇。
母親們照例沉穩一些,除了保證著菜肴酒水供應源源不斷之外,必要時也調控著家中眾多男性聚集在一起之后不斷飆高的荷爾蒙程度。媽媽們聊的總是細水長流、天長地久的話題,和爺爺奶奶們類似,無非是兒女、工作、減肥、打扮(輕重次序視不同女士而定);聊到最后,大家都輕嘆一口氣,一致同意:管它呢,今天就敞開吃吧,明天再減肥。
孩子們難得輕松一回,但即便是吃喝玩樂打游戲,也還是會談到學校和功課。這些孩子們一起長大,一年的重要節日都是一起過的,所以從小就有很深的感情,即使去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學校上大學,放假回家時也會一起聚會,除了同學們單獨聚會外,也有這樣的大型家宴,讓他們也重新回來做一回無憂無慮、專顧大吃大喝打游戲的小朋友。
一場一場家宴,就這樣標記著我們生活的年輪,孩子們長大了,歲月就這樣緩緩地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