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濤

我曾經作為一名防化士兵,有幸被選拔開赴新疆,去參加一次原子彈的試驗。
1977年12月初,北京軍區所屬防化部隊的業務骨干和培養對象集中到北京康莊的防化團進行強化培訓,我是其中一員。一個月的緊張培訓結束后,1978年1月初,一列由鐵悶罐車廂和平板列車組成的專列停靠在康莊專用線上。隨后,各軍參戰的四人小組成員分別迅速地將本組攜帶的北京吉普車固定在平板列車上,一切就緒后,分組進入了鐵悶罐車廂。我們69軍的和北京衛戍區、65軍的戰友分配到一節車廂內。
車廂內鋪著厚厚的一層稻草,我們打開背包,將氈墊子和褥子鋪在稻草上,一個“臥鋪”形成了。專列伴隨著一聲響亮的汽笛聲啟動了,急速地向著祖國大西北行駛,離北京越來越遠。
大家躺在各自的“臥鋪”上,專列車輪的咣當聲、寒風的呼嘯聲籠罩著整個車廂,氣氛很是沉悶。不久,車廂領隊北京衛戍區張參謀動員大家每人講一個笑話,還規定如果逗不笑大家就要重新講,頓時車廂內活躍起來了,歡聲笑語不斷。每到吃飯時間專列都停靠下來,沿途兵站給大家準備了可口的餐飲。就這樣沿途走了五天六夜才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新疆哈密。
各部隊的成員卸下自己的北京吉普車,按照編隊一字排開,浩浩蕩蕩朝馬蘭基地指揮部駛去。
不久車隊進入了空曠的戈壁,厚厚的一層積雪還沒有融化,白茫茫一片,遠處的天山山脈蜿蜒起伏,猶如一條銀蛇盤繞大地,白色的山,白色的地,一個潔凈的世界。人的心靈也好像一下子得到了凈化!戈壁灘上長著密密麻麻一簇簇矮小的植物軀體,后來聽當地人講它叫“駱駝刺”,它不需要過多的水分和營養,深深地植根于這片土地上,從沒有遷移的動搖,一到開春將無際的戈壁裝點成一片綠洲。
基地指揮部也和其他軍營相同,一座座營房樓整齊地排列在大圍墻之內。我們按編制住進了宿舍,幾天的路途漂泊使我們在宿舍就像回到了家一樣親切,輕松地休整了兩天。
向核試驗場出發前,基地司令員給我們講述了歷次核試驗的基本情況和這次核試驗的重要意義,并囑咐大家對核試驗的具體情況要絕對保密:“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帶進棺材里!”
車隊按照原有的編隊次序向核試驗場進發了,經過一段漫長的路途后看到了一片矮小的房子,那就是核試驗場的營區——我們臨時的家。這些房子是用山石砌成的,里面是上下鋪,每間房子能住八個人,因為我年輕被分配到上鋪,近兩個月的非正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首先是進行整天佩戴防毒面具的適應性訓練,除了吃飯,其他時間都是帶著防毒面具度過。
有一天,基地指揮部給大家送來一批報紙,我拿到的那份報紙上顯赫地登著一個大標題《哥德巴赫猜想》,作者徐遲。我默默地讀了起來,越讀越興奮,越讀越覺得血流急促,心潮澎湃,被書中主人公的事跡所感動。“四人幫”專橫時期,政治上烏云密布,文化藝術單調干枯,人們的心情壓抑恐慌。徐遲的這篇文章不僅讓我看到了祖國科學的春天即將到來,也感到了社會政治生活春天的黎明。
我們這次的任務是負責偵查測量原子彈爆炸后的輻射級分布狀況。
一個星期后我們驅車開始了熟悉偵查路線的訓練。從預定的原子彈爆炸彈心往一個方向延伸數公里,每一百米做一次測量動作的模擬演示,為實戰時快捷準確地測量打下堅實的基礎。
這個試驗場是一片戈壁灘,方圓幾十萬平方公里沒有人煙、沒有建筑,是個學習駕駛的好機會。課余時間司機教我開車,只顧油離配合和檔位選擇,不用考慮有障礙物的碰撞,十分鐘我就學會了汽車駕駛,很是上癮,好像是在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了一個玩具,此后一有機會我就開一會兒,駕駛技術慢慢嫻熟起來。
每天都是簡單重復的實地模擬測量訓練。熟能生巧,巧能生快,實戰時就需要一個快字。原子彈的四大殺傷威力是光輻射、沖擊波、核輻射和放射性沾染。如果過多地接受核輻射和放射性沾染,會造成人員的殘疾乃至死亡,所以實戰時既要完成任務又要盡量縮短測量時間,這兩點都至關重要!
新疆有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之說,天氣變化無常。一天,風和日麗,像往常一樣我們出發到試驗場進行日常訓練,不久,刮起了風,而且越刮越大,最后狂風大作,卷起沙石鋪天蓋地地向我們襲來。我們坐進車里躲避,大塊的沙石敲打著車廂,整個車體不停地搖擺著,一片恐怖。一個小時后,風才漸漸停了下來,我們鉆出車門,哇!車體的漆皮一塊一塊地被打掉,形成一片坑凹的麻點。以前只在小說和評書中聽到過飛沙走石的描述,這次真是身臨其境了。
這里沒有水源,水成了奇缺的物資,近兩個月沒有刷過牙,沒有洗過臉。運水車送來的一點點水僅僅保障大家的飲食。近兩個月沒有吃過一口蔬菜,餐餐豬肉燉粉條成了下飯的菜肴。但大家的情緒還是很樂觀的,正像軍歌《咱當兵的人》歌詞里所唱到的“咱當兵的人,就是不一樣”!
這期間趕上了一年一度的春節,來自各軍的戰友聚集在一起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春節聯歡會。
會場再簡單不過了,大家整齊地排好隊形,坐在“營區”的一塊空地上,面對著的前方放了一張寫字桌算是舞臺了。
我代表69軍表演了三個魔術。一個是“神氣吹火”,我把一個裝有汽油的小瓶子給坐在前排的戰友聞,都證實是汽油后,我把“汽油”倒在一塊干毛巾上,然后用火點燃,熊熊的火苗燃燒著毛巾,我對著火焰深深地吹了一口“神氣”,火滅了,那塊毛巾卻完好無損,把大家看呆了。第二個魔術是拿出一個空火柴盒,然后口中念念有詞并向空中一拋,接回手中再打開一看,整整的一滿盒火柴。再有一個魔術就是把一塊紅綢子變成了雞蛋。在一片掌聲中我走下了舞臺。
這個春節最讓人難忘的是大年三十給每個人發了一瓶梨罐頭。大家都細細地品嘗,不舍得大口地吞咽,在這個時期,它是多么的珍貴啊,好多人都是慢慢地分好幾天才吃完。
3月13日是預定的試驗日期,我們的準備工作進入了倒計時。1945年8月6日美國在日本長島投擲了代號為“小男孩”的原子彈,爆心500米以內的受害者,有90%以上當場死亡或者當日死亡,500-1000米以內的受害者,超過60-70%的人當場死亡或者當日死亡,1945年8月-12月,共有9-12萬人因此死亡。
原子彈的威力并沒有影響到我們的參戰情緒,我們每一個人心里都樹立了隨時為祖國的國防事業舍棄一切的決心,包括生命。所以沒有彷徨,沒有驚恐,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那一聲號令。
3月13日來到了,但是天公不作美,刮起了大風,卷起塵沙,昏天黑地,原子彈起爆時間不得不改變。
14日上午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下午接到了指揮部的通知,根據天氣預測,本次核試驗定于15日上午9點正式進行。
我們開始做最后的臨戰準備,司機徹底檢查車輛的狀態,一旦在執行任務途中拋錨那后果不堪設想。我檢查我的武器——輻射級測量儀,看電源是否充足,檔位開關是否靈敏,它是我們執行任務的核心裝備,一切數據都要由它來顯示后登記。
3月14日的夜晚是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大多數人都在床上轉輾反側,夜不能寐。明天意味著什么?如果明天這顆原子彈試驗成功,那將標志著中國的原子彈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戰術核武器的成熟!我們的人生也將隨著它的成功書寫出光彩的一筆,又有多少人能有機會為祖國的國防事業做出如此貢獻呢?心潮涌動,睡不著,期盼著天早一點亮起來。
3月15日早6點,隨著一聲哨音,大家迅速地起了床,沒有了往常的說笑聲,每個人仔細地準備著自己執行任務中必須攜帶的裝備和用品。
早餐過后,20幾輛北京吉普載著小組成員,按照執行任務時的梯隊排列徐徐地向著預定的集結地點進發了。
8點我們準時趕到了集結地,它是離原子彈炸心8公里外的一個不高的山丘上,吉普車列隊在山丘下,我們身穿防塵服頭戴防毒面具密密麻麻地坐在了山丘。面對著原子彈爆炸的方向,等待著那激動人心的時刻。
現場的高音喇叭播放著流行的紅色歌曲, 等待和期盼讓時間走得好像比往常慢了許多。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走向預定的起爆時間:9點。8點50分的時候喇叭里傳出現場指揮員的聲音:“請各個崗位的人員做好最后的準備!”8點55分時喇叭又傳出現場指揮員的聲音:“1號準備好了沒有?”回答:“1號準備完畢!”“2號準備好了沒有?”回答:“2號準備完畢!”……
此時的空氣像凝聚了一般,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感到心臟劇烈的跳動。喇叭里傳出現場指揮員果斷而清晰的倒計時數字:10、9、8、7、6——覺得心臟在撞擊著胸腔——5、4、3、2、1,起爆!
頓時前方出現一道明亮的閃光,而后一股灰黑色的云團騰空而起,翻滾著向上攀升,不久形成了一個蘑菇狀,蔚為壯觀。
5分鐘后, 隨著第一梯隊出發的命令,我們第一梯隊的小組成員乘車按照日常訓練的路線直奔彈坑駛去!
哇!好大的一個彈坑,不可思議,據說這顆原子彈只有暖瓶大小,它怎會炸出如此大的坑體呢?不容多想,我快速地把測量探棒伸向彈坑,看到掛在胸前的測量儀表盤指針指到一個刻度上,我立刻把數據報給了身邊的記錄員,他也迅速地填寫在相應表格里,然后登車按照原路返回。汽車離開彈坑100米后又停下來(根據里程表讀數),我測量了一個數據,報給記錄員記錄,又開出100米停車,測量、報數、記錄。以后每開出100米,我們重復著以上的動作,整個過程中我們爭分奪秒,因為我們知道每多停留一秒將對我們多增加一分傷害,我們很快返回了出發地,圓滿地遞交了一份數據測量報告。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其他梯隊的戰友還在分期分批地重復著我們的工作。不同時間上報的數據反映著核輻射的衰減規律。
終于松了一口氣,我拿出配發的別在胸前上衣兜的劑量照射測試筆一看,刻度上顯示著3倫琴,還好,這次執行任務,我總共被照射了3個倫琴的核輻射,如果被照射5個倫琴那人就會報廢了。
完成任務后的人員陸續趕到指揮部臨時搭建的淋浴室進行沖洗,消除放射性沾染。近兩個月僅僅洗了這一次澡。
經過全體指戰員和科研人員的共同努力,此次核試驗圓滿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