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中英 卜永光
【關鍵詞】全球治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歐洲協和;國際協和
【DOI】10.19422/j.cnki.ddsj.2020.03.008
雖然全球治理的概念在冷戰結束后才開始被廣泛使用,但其實踐可以追溯至國際關系史上一些國家通過跨國協調解決共同問題的經驗。其中,19世紀“歐洲協和”(European Concerts or Concert of Europe)所推動的國際治理及其帶來的“百年和平”,尤為值得重視。[1]1945年后,聯合國和國際經濟組織相繼誕生,在此背景下,國際治理升級為全球治理,世界經歷了長期的和平發展,卻也隨著全球性問題的增多而面臨著日益凸顯的“全球治理赤字”。當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呼喚全球層面更為有效的共同應對,造成“需求側”對全球治理的要求不斷提升和增多,這與實踐層面全球治理“供給側”存在的嚴重赤字,形成了一種日益明顯的張力和悖論。這種時代背景下,在全球層面治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需要以史為鑒,在充分借鑒相關經驗教訓的基礎上,積極探尋當前全球治理困境的破解之道。
19世紀的歐洲已經具有當代全球治理最為實質的內容和形式。美國學者米锃(Jennifer Mitzen)認為,全球治理是集體意圖的形成和維持,是各國對一起解決問題的共同承諾。從拿破侖被打敗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100年(1815—1914年)間“歐洲協和”正是發揮了這樣一種作用。今天我們所談的全球治理,其在19世紀的起源正是“歐洲協和”。 在這100年中,歐洲各國之間,尤其是“列強”為了解決關涉多方的共同問題而召開了許多國際會議,進行“面對面的外交”。這些國際會議被叫作“強國之間的協和”(Concert of Big Powers),即“歐洲協和”。[2]
19世紀的歐洲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和平的不可持續性。1815年,一度橫掃歐洲大陸、撼動諸大國統治的拿破侖被打敗,但和平并未自動產生。站在當時的歷史節點看,“重建的世界”向何處去,仍然存在很大不確定性,歐洲面對的是一個空前的“大變局”。不過,從1815年起的近100年,歐洲卻大體上是和平的。為什么從17世紀以來戰亂不止的歐洲居然在19世紀享受了如此長時段的和平?研究人員普遍把這一和平歸功于作為國際制度或者國際秩序維護者的“歐洲協和”。
匈牙利裔英國學者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在考察19世紀歐洲這段歷史的基礎上強調,政府要“嵌入”市場活動中,也就是主張政治對經濟的介入。這是波蘭尼“大轉型”思想的核心。“百年和平”是波蘭尼的首要研究對象之一。他把歐洲國家之間的會議外交和當時的世界經濟結合起來分析,頗富洞見地闡釋了19世紀開始形成的“國際金融體系”,認為“歐洲協和”這種會議外交,實際上解決了當時國際經濟體系中存在的尖銳問題(尤其是列強爭奪勢力范圍和殖民地引起的沖突)。[3]這種觀點借用今天的全球治理話語來表述,就是“歐洲協和”治理了歐洲列強之間的沖突。波蘭尼在其理論論述中也揭示了一種邏輯:治理沖突的過程即是和平進程,和平不過是治理的結果。
20世紀初,在19世紀曾經如此有效的“歐洲協和”逐漸衰落。由于不再有“歐洲協和”的治理,第一次世界大戰隨之爆發。正在崛起的美國介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后則發起成立了國際聯盟,不過美國最終沒有參加國聯。1920年成立的國聯,似乎是為了汲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教訓,但是國聯并非“歐洲協和”的重建。1945年后,歐洲事實上在局部重建了“協和”。這種新的“協和”從地理范圍上看限于西歐,在涉及的層面和所發揮的功能上卻極大地超越了19世紀的“歐洲協和”。通過組建歐洲煤鋼聯營、歐洲經濟共同體、歐洲共同體,冷戰期間“歐洲一體化”獲得初步成功。到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經過柏林墻倒塌、兩德統一、冷戰結束、蘇聯解體等一系列國際變局,歐洲共同體具備了升級為歐洲聯盟的基礎。1993年歐盟正式起步,并試圖在加速邁向一個更緊密共同體的進程中推進地區治理和全球治理。2012年,因為把歐洲從“戰爭的大陸變成了和平的大陸”,歐盟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4]這一巨大的積極成就,顯然大大超過了19世紀的消極的“百年和平”。如果說“歐洲協和”是全球治理的原初形式,那么歐盟則是在一個地區層面上的全球治理的高級形式。然而,今天的歐洲人(包括英國人)不再以和平為首要考慮,以為和平是當然的,忘記了和平是如何得來的。為此,盧森堡首相格扎維埃·貝泰爾(Xavier Bettel)感嘆:“人們現在都已經忘記,歐盟成立之初的宗旨是為了和平。現在人們(指英國人)衣食無憂,出行自如,把最重要的和平議題置之腦后。”[5]
“歐洲協和”有很多陰暗面,例如各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協議”。正是這些陰暗面導致了“歐洲協和”的最終失敗。[6]在巴黎和會上,美國威爾遜政府揭露了“歐洲協和”的陰暗面。[7]與之相比,1945年在世界大戰的廢墟中誕生的聯合國和國際經濟組織,植根于厚重的世界歷史(尤其是“歐洲協和”) 所提供的經驗和教訓。這些機構盡管不是“世界政府”,但卻是現代意義上在全球層面對超出一個國家范圍的問題與挑戰的集體治理或國際治理。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歐洲協和”的陰暗面,并在涉及范圍、涵蓋內容和對全球政治影響的深遠程度上大大超越了19世紀的“歐洲協和”。
然而,聯合國在長達40多年的美蘇冷戰中并沒有完全實現其設計的原初使命,在治理“冷戰”這樣的“大變局”上居然根本派不上用場,甚至在冷戰期間被邊緣化。只是到了20世紀90年代,在冷戰結束的條件下,聯合國才開始了“改革”。1982年達成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UNCLOS)在冷戰結束和“聯合國改革”的時代背景下于1994年生效。1995年,雄心勃勃致力于全球貿易治理的世貿組織(WTO)取代了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
冷戰的開始及其終結,都分別孕育出了影響深遠的國際變局,與之相伴的聯合國誕生和改革,可以被視為兩次國際變局“時勢所造”的結果,但作為二戰結束后最重要國際治理機制的聯合國,卻未能起到過“造時勢”或從根本上治理“大變局”的作用。直到今天,在全球治理大旗下的“聯合國改革”仍然是未竟之業。
站在冷戰結束的十字路口,有人主張和實踐“單極世界”,即由“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統治這個世界;有人主張“全球治理”。在國際層面,“統治”與“治理”也是不同的。“單極世界”與“全球治理”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世界秩序。我們一度忽視了冷戰后的“單極世界”與“全球治理”兩種世界秩序觀之間的巨大差異。這種或出自有意地混淆、或出自無意中模糊的忽視,使得不少人將美國在全球治理中占據特殊地位、發揮特殊作用,視作一種無可避免乃至天然合理的現象。
歷史常具極大的諷刺性。“單極世界”很快就被證明不過是“單極時刻”。2017年,美國特朗普政府上臺。這個政府把自己嚴格區別于從老布什到奧巴馬的后冷戰時期的美國歷屆政府,號稱“讓美國再次偉大”,踐行“經濟民族主義”和“美國優先”,卻并不想繼續奉行后冷戰時期在美國主流價值觀主導下、以領導世界為核心的傳統外交政策,而是對其進行重大調整,包括接連退出一系列現有全球治理進程(尤其是具有約束力的國際協定)。冷戰結束后,美國將其為“單極世界”構建的世界秩序稱作“自由世界秩序”。特朗普執政后,西方學術界普遍認為“自由世界秩序”陷入了嚴重危機,甚至已經終結。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未必等于“美國放棄了世界領導”,但可以明確的是,在特朗普政府治下,“單極世界”幾乎不再存在。
與此同時,強力崛起的保護主義和民族主義給全球治理實踐帶來了嚴重沖擊。作為一種理論學說和行動主張的“全球治理”逐漸失去上升勢頭。2015年,在聯合國成立70周年的歷史時刻,全球治理在形式上似乎達到了其高峰:在各國領導人參加的聯合國峰會上,以“改變我們的世界”為訴求的《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獲得通過;在聯合國氣候大會上,《巴黎協定》達成。但是,這些全球治理進展并沒有減輕人們對“全球治理的未來”的憂慮。2019年9月24日,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在第74屆聯大演講中聲言:“我擔心世界大分裂(Great Fracture)的可能性:地球上兩個最大的經濟體,正在分化為相互競爭的兩個世界,它們擁有各自的主導貨幣、貿易和金融規則、互聯網系統、人工智能技術,以及各自制定的具有零和博弈性質的地緣政治和軍事戰略。我們一定要竭盡所能阻止這種大分裂,維系一個以強有力的多邊制度為支撐的多極世界。”古特雷斯還指出,“氣候變化”,已經是一場“氣候危機”。[8] 2019年12月11日,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制上訴機構在運行了24年后正式停擺。2019年12月15日,由西班牙協助智利承辦的馬德里聯合國氣候大會(COP25)在諸多談判目標(尤其是建立碳市場)上沒有達成協議。顯然,全球治理已陷入嚴重困境。
面對包括中國崛起在內的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西方一些有影響的研究者對“協和”的歷史經驗和基于這樣的歷史經驗產生的國際理論再次產生了濃厚興趣,認為“新協和”可能是治理21世紀全球“大變局”的有效途徑。總體來看,當“協和”受到研究界再發掘并被置于全球治理的新語境中討論時,它在融入時代因素的過程中也實現了內涵更新:19世紀的大國協和主要限于歐洲地區,新協和的范圍擴大到了全球層面,而亞洲則成為學者們關注的國際協和的新重心;由于更多的國家以及國際組織等非國家行為體卷入到全球事務中,新協和的參與主體變得更加多元;全球性問題的爆炸性增長讓新協和的議題領域大大拓展;國際關系民主化的發展對協和的代表性與合法性提出了新要求,呼喚協和方式從大國密謀、強權專斷,走向更大范圍內以至全球性的平等磋商,但大國所發揮的關鍵性作用仍然難以取代,而關于中美兩個大國之間協和的問題,則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議題。
在亞洲和太平洋地區,澳大利亞學者較早主張21世紀的大國協和。2012年,曾擔任澳大利亞國防白皮書主要起草者之一的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戰略學教授懷特(Hugh White)在其著作《對華抉擇:為什么美國要分權》中率先提出了美國要與中國進行協和的重要建議,引發了國際學界對相關問題的討論。在懷特看來,面對中國的日益崛起,美國有三種應對策略:與之競爭、同其分權、放棄在亞洲的領導權。他在比較分析三者利弊后指出,與中國分權,構建亞洲協和機制管控兩國可能的對抗,并在此基礎上推動兩國在地區和國際層面各領域的協和,才是美國唯一明智的選擇。也唯其如此,人類在21世紀才能繼續享有和平與繁榮。[9]
在歐洲,德國著名國際關系學者米勒(Harald Muller)主持了題為“21世紀的大國協和——大國多邊主義和避免世界大戰” 的“歐洲項目”。該項目是由歐洲三大著名私人基金會資助的10個“歐洲與全球挑戰”重大項目之一,試圖構建基于“大國多邊主義”的“全球協和”(Global Concert of Powers)。“歐洲項目”共產生兩項重要成果,一份是公共政策報告《21世紀的國際協和》,于2014年在瑞士洛迦諾首發;[10]一份是學術論文集《強國多邊主義和預防大戰:爭論21世紀的國際協和》。[11]在米勒教授等人看來,國際體系中的權力更迭和轉移常與沖突相伴,在汲取19世紀歷史經驗的基礎上,應以更廣泛的大國合作框架取代權力轉移理論中的雙邊“決斗”情勢,進而構建一套全新的非正式多邊安全機制。德國法蘭克福和平研究院的這一項目是全球同類研究中的一個杰出代表。其觀點受到廣泛關注,中國也對其進行了介紹。[12]
在美國,著名的戰略研究智庫蘭德公司和老牌智庫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等研究機構在這方面也做了一些重要研究。蘭德公司在其2017年發布的一份報告中呼吁美國以19世紀的“歐洲協和”經驗為借鑒,在尊重既有規則和秩序的基礎上主動進行國際協和,進而構建穩定、可持續的世界新秩序。[13]長期擔任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會長的著名學者理查德·哈斯(Richard Haass)將“歐洲協和”視為迄今為止人們在建立和維系國際秩序方面最成功的案例。哈斯指出,氣候變遷、貿易爭端和網絡空間的沖突等全球性問題的發酵,使美國更加需要尋求他國的幫助。他力主用新的“協和”應對當前美國主導下的世界秩序正在走向崩潰帶來的挑戰。哈斯還總結了19世紀中期克里米亞戰爭導致“歐洲協和”崩潰的教訓,認為當前世界正面臨著與19世紀中期相似的國際形勢,尤其需要汲取歷史教訓,在維系國際協和有效運轉的基礎上避免系統性危機的發生。[14]
值得指出的是,在前述澳大利亞學者懷特2012年提出美國與中國分權(協和)的觀點之際,奧巴馬政府針對中國崛起所出臺的“亞太再平衡”戰略正處在實施的關鍵時刻,美國人根本聽不進來自盟友澳大利亞的創新性的對華政策建議。
特朗普上臺執政后,美國極力批評“全球治理”,并站在“全球治理”的對立面采取了一系列行動,包括退出了一些重要的國際組織(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關鍵的多邊協議(如關于應對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15]在區域方面,美國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等。特朗普政府在全球治理問題上的態度和行動,進一步加劇了全球治理面臨的困境。
實際上,“全球治理赤字”擴大的趨勢在特朗普政府上臺前就已露出端倪。由于WTO主導的全球多邊貿易談判長期無法取得突破,貿易領域的全球治理裹足不前。在這種情況下,奧巴馬執政時期的美國和亞太地區其他國家組成的12方于2016年4月簽署《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試圖“另起爐灶”繼續推進全球貿易治理。但是,特朗普政府在2017年上臺后,第一個退出的國際協定居然是奧巴馬政府精心打造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
不過,需要正確認識特朗普執政后美國的“退群”行動,以避免在判斷美國與“全球治理”之間的關系時發生誤解。即便“退群”,美國因素實際上仍然滲透在當今大多數全球治理進程之中。那些美國退出或原本就不在其中的國際組織和多邊協議,美國與它們的關系仍然復雜。比如,美國并沒有參加《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卻“承認該《公約》的大部分內容為習慣國際法。它盡量遵守該《公約》,也希望其他國家這樣做”。[16]在退出《巴黎協定》后,美國與《巴黎協定》之間的關系也類似于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關系。
在上述案例中,美國在全球應對氣候變化談判進程中的復雜角色及其演化尤為值得關注。美國是全球第二大溫室氣體排放國。奧巴馬政府在《巴黎協定》的形成中發揮了關鍵作用。2016年9月3日,奧巴馬宣布美國正式加入《巴黎協定》。然而,特朗普政府完全逆轉了奧巴馬政府的氣候政策。2017年6月,特朗普政府宣布美國退出《巴黎協定》,聯合國氣候變化治理進程受到嚴重打擊。2019年11月4日,特朗普政府正式啟動退出《巴黎協定》的程序,預定在2020年11月4日完成。[17]
不過,2017年,在特朗普宣布退出《巴黎協定》的同時,美國一些州長組成了美國氣候聯盟(the United States Climate Alliance),[18]繼續支持《巴黎協定》。在政治上,美國國內民主、共和兩黨在氣候問題上針鋒相對,分化和對立嚴重。把氣候變化稱為“當今生存威脅”的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Nancy Pelosi)率領由參眾兩院15名民主黨議員組成的國會代表團列席了2019年12月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馬德里大會,“重申美國人對抗氣候危機的決心”。
即便是退出《巴黎協定》的特朗普政府,也并沒有脫離聯合國氣候變化治理進程。在馬德里氣候大會舉行前夕,美國決定派出由負責海洋及國際環境與科學事務的國務院官員瑪西亞·伯尼卡特(Marcia Bernicat)率領的政府代表團參加大會。[19]有人認為,盡管特朗普政府改變了美國的氣候政策,但是美國仍然在全球氣候變化治理中發揮著某種領導角色。[20]
盡管如此,這些案例還是啟發人們思考這樣的問題:缺少了美國的國際協和還能否維系,進而形成沒有美國的全球治理?在多邊經貿合作領域,在被美國置于被動處境后,一些國家和國際組織已經在相對主動地探索這種可能性。日本和新加坡等國家在缺少美國的情況下,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取代《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成為沒有美國參與的區域治理的一個突出案例。在全球層面,加拿大和歐盟于2019年7月25日共同宣布,建立一項臨時協定或者臨時機制,應對WTO上訴機構面臨的危機。加拿大和歐盟呼吁其他WTO成員加入這項開放的“臨時協定”。2019年12月11日,WTO上訴機構正式“停擺”。接下來,加拿大和歐盟帶頭的“臨時協定”能否發揮某種替代作用,值得繼續觀察。
在氣候治理問題上,由于美國退出《巴黎協定》,有關歐盟或者中國等發揮氣候領導作用的觀點很多。在2019年馬德里氣候大會上,歐盟發布了“歐洲綠色協議”(European Green Deal),設立了在2050年實現“碳中和”(二氧化碳凈排放量降為零)的戰略目標。“歐盟在氣候治理方面的雄心抱負與國際社會的疲態形成鮮明對比”,其在全球氣候治理中正在重塑自身的領導作用。[21]
與美國特朗普政府在全球治理問題上的立場和政策完全不同,全球治理始終是新時代中國外交政策的優先議程,中國正在全球治理中發揮更大作用。中國發起的主要國際倡議或者多邊組織,美國也沒有參與。在籌辦和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期間(2014—2015年),中國歡迎美國加入其中。但奧巴馬政府不僅沒有參加,反而因為亞投行問題與中國發生了矛盾。特朗普政府也沒有參加亞投行。在“一帶一路”倡議方面,中國也歡迎美國參加,但美國卻一直在或明或暗地加以反對。中國推進“一帶一路”建設,最大的阻力來自美國。[22]
本文從比較歷史研究的角度簡要梳理了19世紀的“歐洲協和”和1945年以來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全球治理蘊藏的歷史經驗及其不足。這項考察表明,19世紀的“百年和平”和1945年以來的世界和平,都與全球治理分不開。歷史經驗還表明,世界“大變局”往往意味著在一種長期存在的世界秩序趨向終結、新秩序仍充滿不確定性之際,世界面臨著極端復雜而又十分危險的形勢。當此之際,如果對“大變局”缺少有效的集體治理,這種世界性危險很可能會不斷被放大并嚴重惡化,甚至引發歷史性的世界災難。全球治理危機或者說缺少全球治理的局面越是持續,紛爭、混亂和無序,越是可能導致更大的沖突,包括世界經濟體系的結構性大中斷。
鑒往方能知今,并為未來做好準備。當前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可以通過加強全球治理來應對。習近平主席在首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的主旨演講中曾指出,世界存在著嚴重的“治理赤字”。[23]中國參與的二十國集團、金磚合作機制、上海合作組織、東盟地區論壇等重大的新型國際合作,發起的“一帶一路”倡議和亞投行等多邊合作機制,都對彌補“全球治理赤字”具有重要意義。中國正在與國際社會其他同道國家“共同維護多邊主義、完善全球治理”。[24]如果能夠切實有效地維持和加強全球治理,21世紀的世界仍然可能享有長期的和平與繁榮。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歐洲政治極化對中歐合作的影響”(項目批準號:19BGJ047)的階段性成果】
(第一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特聘教授、海洋發展研究院院長;第二作者系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凱)
[1] Jennifer Mitzen, Power in Concert: The Nineteenth-Century Origins of Global Governanc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p.280.
[2] 國內長期把“國際協和”叫作“大國協調”。這是一種錯誤的或者至少說是不準確的解讀。也有一些人把“concert of powers”(COP)翻譯為“大國協同”,接近“大國協和”,但“協同”還是沒有把“和平”這層意思表達出來。“歐洲協和”當然是當時的歐洲大國(強國)主導,但是,參與“協和”的其他國家也十分重要。尊重歷史事實,不宜把“協和”只理解為“大國協和”。
[3] K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of Our Time, Boston:Beacon Press, 1944.
[4] “European Union (EU) Facts”, 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peace/2012/eu/facts.
[5] 何越:《與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凱文?費瑟斯通教授談脫歐》,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85480?page=1。
[6] Matthias Schulz和Bertrand Badie等現在的歐洲資深學者對此有具體分析。參見本文作者之一龐中英參與撰寫的英文著作:Harald Muller, Carsten Rauch, eds., Great Power Multilateralism and the Prevention of War, London:Routledge,2017。
[7] 1917年4月6日,美國作為同盟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但美國參戰的目的不是為了爭奪領土,而是“為了終結所有的戰爭”。這集中地體現在威爾遜提出的“十四點原則”上。參見Coffman, Edward M., The war to end all wars: The American military experience in World War I., Lex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2014.“十四點原則”代表了對“國際協和”(COP)的一次實質性的超越。國聯與19世紀的“國際協和”相比,已經帶有更多的全球治理元素。
[8] António Guterres, “Address to the 74th Session of the UN General Assembly”, https://www.un.org/sg/en/content/sg/speeches/2019-09-24/address-74th-general-assembly.
[9] Hugh White, The China choice: Why America should share power, Carlton: Black Inc., 2012.
[10] “A Twenty-First Century Concert of Powers”,https://www.hsfk.de/en/research/projects/a-twenty-first-century-concert-of-powers.
[11] Harald Muller, Carsten Rauch, eds., Great Power Multilateralism and the Prevention of War, London: Routledge, 2017.
[12] [德]哈拉爾德·米勒、卡斯滕·勞赫:《管控權力轉移:面向21世紀的 大國協調機制》,載《國際安全研究》,2016年第4期,第36-67頁。
[13] Kyle Lascurettes, The Concert of Europe and Great-Power Governance Today: What Can the Order of 19th-Century Europe Teach Policymakers About International Order in the 21st Century? RAND National Defense Research Institute, 2017.
[14]長期研究“強國協和”的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現任會長哈斯(Richard Haass)在2017年出版了《失序的世界》(A World In Disarray)一書,認為治理這樣一個世界要回到強國之間的協和范式,見Richard Haass, A World In Disarrayy: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and the crisis of the old order, London: Penguin Press, 2017, p.352。在2019年年初,哈斯又在《外交》雜志發表文章,再次強調在舊世界秩序走向終結之際加強國際協和的重要性。Richard Haass,“How a World Order Ends: And What Comes in Its Wake”,Foreign Affairs, Vol.98,No.1, 2019, pp.22-30。
[15] 龐中英:《特朗普聯大演講背后:沒有美國的全球治理會到來嗎》,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86871。
[16] 許通美:《維持海洋和平》,載《聯合早報》(新加坡),2017年5月15日。
[17] Department of State,“On the U.S. Withdrawal from the Paris Agreement”, https://www.state.gov/on-the-u-s-withdrawal-from-the-paris-agreement/.
[18] United States Climate Alliance, https://www.usclimatealliance.org.
[19] Department of State, “U.S. Delegation to the 25th Session of the Conference of the Parties to the UN Framework Convention on Climate Change”, https://www.state.gov/u-s-delegation-to-the-25th-session-of-the-conference-of-the-parties-to-the-un-framework-convention-on-climate-change.
[20] John Allen, “American Climate Leadership Without American Government”,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planetpolicy/2018/12/14/american-climate-leadership-without-american-government.
[21] 范一楊:《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令人失望,歐盟能扛起氣候全球治理大旗?》,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260903。
[22]顧清揚:《“一帶一路”如何成為包容的全球合作平臺?》,載《聯合早報》,2019年12月16日。
[23] 習近平:《攜手推進“一帶一路”建設》,載《人民日報》,2017年5月15日。
[24] 《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法蘭西共和國關于共同維護多邊主義、完善全球治理的聯合聲明》,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9-03/26/c_112428641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