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永林

1902年創刊的《啟蒙畫報》是近代北京的第一份畫報。作為一份真正關注兒童教育及命運的報刊,《啟蒙畫報》以其“教材”性質的定位,擁有數量眾多的兒童讀者,其對于晚清“蒙學”的倡導,“童智”的啟迪以及“新兒童”形象的塑造,都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學界對于《啟蒙畫報》已有相關探討,或側重介紹和考述,或從新聞傳播學角度展開研究。本文另辟新義,從“啟蒙”視角出發,將以《啟蒙畫報》為代表的晚清畫報置于近代中國“啟蒙運動”的整體脈絡與民族國家構建歷程中,反思其成就與困境。
19世紀90年代的維新變法運動前后是近代中國啟蒙思潮的興起階段。[1]何為“啟蒙”?康德認為“啟蒙”就是人脫離加諸于自身的不成熟,而不成熟便是指不經別人引導就無法運用自己理智的狀態,所以“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2]福柯繼承了康德的“理性”和“批判”傳統,特別強調了啟蒙作為一個事件的復雜過程,“它處于歐洲社會發展中的特定時刻”[3],是一個能使歐洲從宗教愚昧走向現代文明的“出口”。而晚清“啟蒙運動”的興起與發展,則處于內憂外患的“陣痛期”和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特定時刻”,所謂“啟蒙”更多的是指精英知識分子把他們的想法、理念加在下層社會的過程,也就是知識由上向下傳播的過程。[4]不同于18世紀以反對宗教神權思想、崇尚“理性主義”為追求的歐洲啟蒙浪潮,晚清“啟蒙運動”首要目標則是基于救亡圖存的現實考量,表現出知識分子對塑造“新國民”的迫切愿望,整體上依附于近代中國民族國家構建的實踐歷程,是一場大范圍的文化、思想和社會運動。所以中西方“啟蒙運動”遵循著不同的發展邏輯:在西方,啟蒙主義是個人主義,解決個人解放問題,以民主和自由為最后的理性價值;而在中國,啟蒙主義是集體主義,旨在解決富強問題,而民主和自由被視為實現富強的工具。[5]
在晚清各色“變法”主張中,辦報是一項重要內容。通民隱、傳新知、啟民智、開風氣是晚清報刊所發揮的社會作用。1895年《申報》曾刊載《論畫報可以啟蒙》一文,認為中國不識字者居多數,并非人人盡能閱報,遂倡導創辦畫報,“或取古人之事,繪之以為考據;或取報中近事,繪之以廣見聞”[6]。啟蒙之道“當以畫報為急務”逐漸成為了許多報業同人的共識。1902年6月,彭翼仲于北京創辦《啟蒙畫報》,以識字不多的“孺童”為主要讀者群體,采用圖像敘事的手段,直觀生動地為兒童傳遞知識,兼具啟蒙與娛樂雙重功用。在創刊號之《啟蒙畫報緣起》中,道出了辦刊目的和宗旨,即“欲合我中國千五百州縣后進英才之群力,辟世界新機”。具體而言,其方式有三,一是“以圖說為入學階梯”,二是“本報淺說,均用官話”,三是“參考中西教育課程,約分倫理、地輿、掌故、格致、算數、動植諸學,凡此諸門,胥關蒙養,茲擇淺明易曉者,各因其類,分繪為圖”,如此可使兒童“收博物多聞之益”“久閱此報,或期風氣轉移”。[7]
《啟蒙畫報》是近代北京最早的畫報,彭翼仲任主筆,精益求精,自辦印字機器印刷,同仁皆感嘆其“所謂童蒙求我教育改良誠非虛語也”[8]。晚清《啟蒙畫報》銷行甚廣,除主要面向北京發行外,還努力向全國范圍擴展,北至錦州、奉天(沈陽),東至南京、上海、杭州一帶,南至廈門、廣州,西至成都、重慶,此外還包括天津、山東、山西、江西、陜西等地。以上京外各埠均設有派售處,在當時頗具影響力。《啟蒙畫報》的刊期、形制與欄目多變,起初每日出一號。1903年3月,第一次“改良”,改為月出一冊,先是于每月晦日出刊,后延至每月朔日。同年9月第二次“改良”,又改為每月晦日出上半冊,朔日出下半冊,合上、下半冊為一冊。
(一)愛國自強,造就楚材賢良
面對國勢阽危、民族孱弱,晚清啟蒙者既要開“官智”“民智”,亦需藉《啟蒙畫報》等粗淺讀物啟發“童智”。晚清大眾傳媒中兒童文學作品的興起,主要著眼點便是塑造兒童的“愛國”“自強”之心。[9]《啟蒙畫報》創刊號之《小英雄歌》插圖中,一位“慧且聰”的小英雄風姿豪邁地立于中央,注視著地球儀寓意“睜眼看世界”,墻上火槍則暗含隨時保家衛國、抵御侵略的激情與氣概;附文朗朗上口,環列“西人得之能自強”的天文、地理、博物、格致等學問,希望兒童“流(瀏)覽畫報啟顓蒙”,博古通今,樹立忠孝的“英雄本原二事”。[10]
為激發兒童奮斗進取之志,《啟蒙畫報》在初次“改良”后,設“小歷史”欄目,通過講述一些歷史故事,以古喻今,藉物喻世,給予他們無限的反思空間。例如在1903年第11冊中,“精忠報國”一則小故事講述了宋朝岳飛好學勤忠、抵御金兵入侵的事跡,“然使當年人人如岳飛,宋不必亡”,寓意人人需懷愛國救亡之心。[11]《啟蒙畫報》奠定了晚清兒童畫報的敘事基調,表達了愛國救亡、發奮圖強的時代訴求。
(二)修身崇禮,養成理性道德
晚清新舊思想交融并存,對于《啟蒙畫報》的編輯者來說,如何既能汲取傳統經史子集之益處,又能契合新時代的教育精神,是編纂兒童畫報時需要著重關切的問題。《啟蒙畫報》觸及了近代思想文化革新與社會風俗改良的主題,對“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等禁錮人性自由的封建禮教予以批判。如將女性纏足的習慣斥為一種不把女性當做人的“淫刑”,認為“不纏足,才能操勞;能操勞,才能無病;果無病,然后生育子女方得其道。不善育者,必不善教,種種流弊,全從纏足而來。”[12《]啟蒙畫報》對于“放足”的提倡,是其對晚清婦女解放思潮的一個積極回應。
《啟蒙畫報》將“修身”放在第一位,設“倫理”專欄,起初為“蒙正小史”,且對“忠孝”的選取和解讀比較理性,增添了時代色彩。如將“忠君”引申為報效祖國,選取“伯俞孝母”“孔融讓梨”“湛之愛弟”等有益于啟發兒童心智的模范故事,以塑造兒童的理性道德。正如梁漱溟所說,《啟蒙畫報》“專選些古時人物當其兒時的模范事跡來講,兒童們看了很有益”。[13《]啟蒙畫報》注重借鑒傳統蒙書,引用古人古事為模范,有助于啟蒙兒童,使之養成“忠孝、仁義、敦睦、大度”的性格。
(三)博學多聞,汲取現代知識
在晚清特定的時空中,將“啟蒙”理解為“國民常識”的普及更為得體。[14]《啟蒙畫報》作為一種面向兒童的“準教材”,參酌中西課程,除了“修身”外,其主要內容則是以“格致、地輿、算術、動植”諸學為主的科學常識,歷史掌故、奇聞軼事則居次。《啟蒙畫報》提倡“寓教于樂”,反對“困溺詩書”,娛樂與學問相勾連,“將枯燥無味的‘學習,轉變成其樂無窮的‘游戲”。[15]如講彩虹的形成,對比《詩經》中“莫之敢指”的螮蝀(《雨氣為虹》);講六大洲之大小,則以桌上不同規格的墨盒相比擬(《六洲大小》);講加減法,以登梯下梯的層數為例(《登梯學減》)。[16]生動的圖畫對兒童來說極具吸引力,即使最貪玩的兒童也能由圖而讀文,不再困守書屋,讀書學習成為了一種樂趣。從游戲時候獲取的學問,使兒童更易牢記、理解這些新的現代知識和科學理念。《啟蒙畫報》試圖將“國民常識”播植于兒童群體,勾勒出以塑造“中國新兒童”為目標的晚清蒙學思潮的實踐軌跡。
《啟蒙畫報》以圖文并茂的形式,糅合舊學與新知,倡蒙學以開“童智”,在“娛樂”中潛移默化地啟蒙兒童的思想和心智,有力地塑造了“愛國自強、修身崇禮、博學多聞”的“新兒童”形象,使兒童教育既傳承理性道德而又符合時代要求,對只專注讀書寫字而不問外事的傳統教育來說是一個突破。郭沫若、梁漱溟等人在孩童階段都受到《啟蒙畫報》的熏陶。梁漱溟閱報后“獲得一些常識而免于糊涂迷信”,使自己在精神志趣上能有所啟發和鼓舞,坦言“它一直影響我到后來”[17]。在《啟蒙畫報》的影響下,《兒童教育畫》《兒童世界》《中華兒童畫報》等報刊先后出現,逐漸形成了一股關注“蒙學”和兒童的文化潮流。《啟蒙畫報》于1905年停刊,雖僅存在兩年多的時間,但其在近代中國報刊發展史及兒童教育史上均占有較為重要的地位,對于開化北方閉塞的風氣也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然而,晚清畫報在啟蒙“童智”時也不免遇到一些現實困境。
首先,統治階層的政治勢力制約著報刊的自由發展。庚子國變后,清政府重提新政,雖然承認了民間自辦報刊的權利及言論、出版自由,但頒行的有關報刊出版管制的專門法律十分嚴苛。《啟蒙畫報》自創辦后,大致每期均送至宮中以供兩宮及諸臣閱覽,實際上是受到了清政府的嚴格管控。而這也就引出了晚清權勢階層與知識階層、啟蒙權力與啟蒙權利的關系和沖突。“知識并不高于權力,權力是宰制知識的。啟蒙的權力實質上是屬于權勢階層而不是知識階層。”[18]《啟蒙畫報》必然要應對清政府的干預,雖然編輯者盡可能地“重塑道德”,但也無法從根本上擺脫正統倫理道德體系的左右,要真正達到“喚醒”普通民眾乃至兒童仍有相當長的路要走。
其次,啟蒙者急于求成的心態致使忽略問題的復雜性。晚清啟蒙者的實踐活動無不包含了報國救亡的初衷。近代中國的“啟蒙運動”一直服從于國家整體的政治目標,無論是塑造“新兒童”還是“新國民”,最終都指向創造一個擁有現代文明社會的“新國家”。救國強民之事日趨緊要,中國社會對于革新追求之急切心情,國人把太多任務的實現和社會問題的解決都寄希望于“啟蒙”一端。然而畢其功于一役,不僅忽略了中國問題的復雜性和特殊性,而且背離了“啟蒙”的本來意圖。在這一過程中,啟蒙主體又常將自己的價值和理想加諸于啟蒙客體(對象)身上,一味將自己吸收的西方新知識傾倒給普通民眾,沒有考慮到應向“無知”者和“少知”者分別傳遞何種“知識”,如此難以收獲廣泛的社會功效。此外,傳統中國“死讀書”“讀死書”的教育觀念流毒甚深,若想徹底革新兒童教育理念也非《啟蒙畫報》一家之力即可完成,這需要全社會思想上的解放、經濟上的支撐、政治上的保障等多方面的準備。
最后,啟蒙報刊自身在發行、技術等方面的局限性。晚清《啟蒙畫報》的派售處均設在大城市,城市兒童及家境富裕的兒童或有機會訂閱,然而鄉村兒童及家境貧寒的兒童又如何獲取?畫報對于女童的關注程度又如何?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問題,同時也反映了近代中國報刊發行的地域不均衡性和性別對象的差異性。是否有插圖是吸引兒童閱報的最重要因素,而要為兒童讀物做合理、形象的圖畫需要花費編輯者巨大的功夫。且受制于當時落后的制作工藝,繪圖技術欠佳,粗拙低劣的插圖屢見不鮮,這也極大地限制了兒童對知識的有效吸收。此外,創辦人彭翼仲精力不濟,另出其他報刊數種后以致《啟蒙畫報》“無暇兼辦”[19],再加上資金有限,造成了《啟蒙畫報》的短暫生命。
在晚清這場旨在救國保種、求富新民“啟蒙運動”中,精英知識分子愈加認識到大眾傳媒的影響力和社會責任,并將其作為啟發“民智”的工具。《啟蒙畫報》是近代中國人自己創辦的最早的畫報之一,切實考慮到“孩提腦力”的有限性,將圖像與白話文相結合,理顯詞明、深意淺說,在講故事中開啟“童智”,有力地塑造了“愛國自強、修身崇禮、博學多聞”的“新兒童”形象。《啟蒙畫報》所遭遇的一系列問題在近代中國具有普遍性,根本上受制于當時窘迫的社會文化環境。《啟蒙畫報》雖非十全十美且命途多舛,但其所做的努力一定程度上亦足啟迪“童智”,促進近代中國兒童教育事業的發展。
*本文為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研究生科研立項“晚清出洋人員對西方醫學的考察與體認”(項目編號:2019LS24)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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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