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的目光

王安諾

游完布萊德湖登上懸崖城堡時，看見一對身穿泳衣、頭發濕漉漉的老夫妻，正靜靜坐在城墻邊的小桌前，面前放著兩杯咖啡。

高高的懸崖上，陽光強烈，徐徐微風從遠處蔚藍色的湖面吹來，他們靜靜地坐著，瞇縫著眼，十分陶醉的樣子。也許，他們已經這樣坐了很久了。我們出現，他們似乎猛然從睡夢中驚醒，眼神有點迷茫，也許剛在湖中游過泳，現在正換個角度從高處欣賞布萊德湖水在陽光下變幻的美麗色彩，也許剛才，他們正想象著十一世紀初，德國亨利二世是如何將這城堡建造在懸崖之上，以及城堡幾易其手的漫長歲月和坎坷命運，現在這一切突然被打斷了……沒人注意這對老夫妻，一登上平臺，一群人照例手持長槍短炮手機撲向城墻邊搶占最佳位置，對著各種景物拍呀拍，拍湖拍島拍魚拍樹拍花拍草，然后互相拍人，戴上墨鏡蒙上不同花色的絲巾換穿不同樣式的外套，或張開臂膀做飛翔狀，或歪頭微笑叉開手指做剪刀手狀，或一次次高高跳起做空中騰躍狀……為了拍出崖底湖面，有人還緊緊靠在半裸的老人身旁。

我有點不安，不僅因為打擾了老人，還因為他們困惑地望向我們的目光，好像不明白，為什么放著美麗的風景，不用眼睛直接看而要從鏡頭里看，為什么不靜靜地感受和欣賞，而要那么緊張那么忙碌那么爭搶？拍那么多照片，可拍下來的東西你們都了解么？

一位同團的旅友給我看她的朋友圈，幾乎天天幾十張，全是她在各景點不同打扮不同姿勢的照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點贊。展示給我看的時候，她很開心地笑著。

那困惑的目光使我有點失落。雖然走過不少地方，卻發現自己除了拍照已經越來越不會玩了。比如，在一個美麗的風景前不會靜靜站上十分鐘，而是拍完照就走，對一些古老的遺跡不會細看細究，而是拍完照就走。導游常說的一句話，在這里拍完照就上車，而不是說，這里風景很美，你們可以有二十分鐘欣賞它。拍照似乎成了游玩的唯一方式。

有了手機，拍照太容易了;有了網絡，發表太容易了;有了微信，得贊美太容易了……于是漸漸地，不知不覺地，人被綁架了。內心的安靜沒有了，對美的體驗消失了，在美麗的大自然面前再無沉醉和感動，在千年廢墟面前再無想象和震撼。一心想的是拍照，拍照！

相比較，沒有網絡手機照相機的古人遠比我們會玩，玩得既好又有意思。柳宗元坐潭上，隔篁竹，聞水聲，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面對潭水，他耳聽，眼觀，口嘗，心感，環境幽深到凄涼不能久坐。體驗得多么細致，感受多么獨特！蘇軾游石鐘山，好奇山下水中聲如洪鐘，夜晚獨與兒子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如猛獸森然撲人，又有人聲像老人咳嗽，氣氛神秘恐怖，經過親臨其境觀察，終于發現山下有洞，大石當中，石上多竅，與風水相吞吐而發出聲音……看古人的游記，他們原來是這樣玩的！倒是真正回歸玩的本意。會玩的人，即使沒有風景也會玩得有趣，讀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她在帳篷里用汽車舊輪胎給自己做了一個沙發，然后像女王似的坐了下去。把日子過得像玩的人，一定是個本身也有趣的人。

2016年夏天跟朋友去北歐，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氣溫不高卻日照強烈，紫外線輻射厲害，我們涂上防曬霜還全副武裝。在著名的酒吧街閑逛時發現，沿街一排露天咖啡座，有遮陽大傘的寥寥無幾，丹麥人不喜歡坐在室內也不喜歡坐在傘下，他們不戴帽子不戴墨鏡更無太陽傘，坐在無遮無蓋的大太陽下喝啤酒喝咖啡，皮膚曬得紅紅的，汗珠在頭上臉上背上滾動。導游說，丹麥一年中只有三個月見太陽，當地人非常珍惜陽光。有著黑黑紅紅的皮膚比穿名牌更時髦，說明你健康并且常去南方的海邊度假。在歐洲，有的人坐在自家陽臺上把自己曬得黑黑的去炫耀……

這次，是我們投去困惑的目光了。

（孤山夜雨摘自《新民晚報》2019年12月26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