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從未踏入的那條河流

張琳

在所有看到黃河的詩人中，李白算得上一位開了天眼的詩仙，他在《將進酒》中寫下了“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千古名句。乍一看，李白寫的是一條從天庭落入凡間的大河，但李白真正要寫的，卻是時間的幻象，就像另一個詩人崔顥寫下的“黃鶴一去不復返”，都是一個詩人面對時間的流逝所流露出的無可奈何。而詩人王之渙的一句“黃河遠上白云間”，卻把天上來的黃河又送還了天上。不能不說，一條大河在人間溜了一圈，留下的不只是千里濤聲，更多的，仿佛一個巨大的問號孤懸天際，吸引著無數的詩人用一生去尋求答案。

我也喜歡河流，也許是因為老子的上善若水，也許是因為孔子的水有德行水有情義水有志向，也許，更是因為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在無數詩人贊美過的河流中，我總是想加入一朵兩朵浪花，又或者，我只是想無數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固然不是我寫詩的理由，但若作為我寫詩的理由，又如何呢？

生在山西，就是一個與黃河共同走過同一片土地的人。可惜，我的出生地離黃河還有一段距離，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在夢里相遇。很長的時間里，黃河對于我僅僅是一種圖騰一種幻象，在沒有真正見到一條大河的時候，一個人真的有想做一朵浪花的沖動。及至有一天見到了黃河，我卻只想做河岸的一部分，我們的身體無疑是獨立的，而靈魂卻瞬間合在了一起。比如觀壺口瀑布，那種大河奔流的景象，是我一生寫不出來的詩。

后來，我遇到了大海，在一條大河甘愿為之獻出自己身體的蔚藍與遼闊中，我看見了天空。也許，天空只是海水的影子，也許赫拉克利特不只是在說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今日之水已非昨日之水，他要說的是你踏入了一條河流，卻不能踏入大海，你踏入了大海卻不能踏向浩渺的天空。

后來，我就格外留意自己的影子，凡在有光的地方，我的身影緊跟著我，而在黑暗中，卻只剩下了我自己。也許，孤獨才是真理。再后來，我慢慢看見了黃河的孤獨，在它流過山西的每一個地方，都會留下孤獨的身影，留下孤獨的兩岸。而一條河流的使命，是否就是把一塊完整的土地分為彼岸和此岸，是否就是想開示我們：離別，才是永恒的存在？上帝說要有光，或許正是想給孤獨的人一個永遠相隨的影子吧。

而我把詩當成生命的影子，是否就意味著，詩總是在有光的地方出現？

事實是，那些有光的事物，總是會一一來到我的詩中。有時候，我甚至發現，我成為了詩的影子。那些偉大的詩篇，才是我想成為的我，而我寫出的那些小詩，也始終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心靈的一部分。

當一個人跟隨一條大河行走的時候，并非為了看見河流的源頭和終點，而是為了看看自己在河水中的身影，就好像自己正被流水虛化成了一首詩，就好像親眼見證了自己在時間中流逝的樣子。但，我是誰？這永恒的疑問始終是我的另一個影子。我終于明白，我看到的黃河，并非李白詩句中的黃河，我在河水中看到的身影，也并非是我過去的影子現在的影子未來的影子。

為了找到另一條河流，為了找到另一個我，我決定，繼續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