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平
賀春生,1928年生于湖南攸縣,1948年6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編入山東渤海縱隊三營三連,先后參加了濟南戰役、淮海戰役、上海戰役,以及解放舟山群島、嵊泗列島等大小戰斗數十次,榮立二等功兩次、三等功兩次、四等功一次。近日,筆者有幸采訪到92歲的賀春生,聽他講述了“命大”不平凡的一生。
1948年9月,賀春生隨部隊攻克濟南后,即開拔淮海戰場。據他回憶:為搶戰機,跑步行軍,一晝夜行軍240里,3天后到達指定位置。進入陣地,即挖戰壕,連續六七個晝夜都沒怎么睡覺。因為心里有著一股子革命激情,所以全然不覺得累。
他們隱蔽在坑道里,等候上級的戰斗命令。一直在坑道里蹲了30多天,戰斗終于打響了。敵人地堡里的機槍瘋狂地進行掃射,許多戰友倒在血泊中,于是他主動請纓,抱著炸藥包,選擇有利地形,迂回著,匍匐前進,將炸藥包投入敵人的地堡里。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響,泥土筑構的地堡像一朵巨大的浪花騰空而起,炸飛的土塊、殘胳膊斷腿、零零碎碎的槍支部件落下來,將賀春生掩埋。戰友們都以為他被炸死了,呼喊著“為賀春生報仇”的口號發起沖鋒,一個個從壓著他的土塊、死尸上踩過去。他急得大喊,但身體被壓著,發出的聲音很微弱,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后來打掃戰場,戰友們才從死尸堆里將他挖出來。1948年11月底,他在戰火紛飛的戰場加入中國共產黨,并升任班長。

淮海戰役結束后,1949年春節剛過,渤海縱隊編入第三野戰軍33軍,他被分配在該軍的98師,任班長,隨部隊南下,準備渡江作戰。但他是個旱鴨子,從小在山溝里長大,見到的只有山間那條彎彎曲曲清澈見底、扯起褲管即可涉水過去的鐵江(流經湖南攸縣、醴陵,注入淥江),乍見長江蕪湖段,渺渺茫茫,水天一色,不由驚呆了。無船,他坐的是當地老鄉提供的一個禾桶,三人加艄公分坐桶的四角,以保持桶的平衡,艄公撐著竹篙,趁著夜色偷渡過江。過了江心,對面的炮彈如雨點般射來,他被炮彈掀起的巨浪掀翻入江,并被推去好幾丈遠,所幸艄公及時趕來,牽扯著他泅過長江。
后轉戰上海。激烈的巷戰中,一群群戰友倒下了,賀春生的鋼盔被打出了多個凹孔,卻未傷及皮肉。戰友都驚嘆:你的命真大。
上海戰役結束,賀春生又投身解放舟山群島、嵊泗列島的戰斗,榮獲二等功。記功證明書上是這樣記載的:立功地點,嵊泗列島。作戰勇敢。很迅速的動作,帶著一個人上去,包圍了敵人,將敵人俘虜六名。繳獲步槍三支、卡賓槍一支、湯姆式二支。英雄孤膽,在軍中傳奇。
1955年3月,賀春生復員回到了生養他的故土——湖南攸縣網嶺鎮巷口山村。一年后,被分配在縣人民法院工作。1962年,正值“三年困難時期”剛結束,國家為應對困境,實施精兵減政。他體恤國家困難,如臨戰請纓一樣,再三申請,毅然放棄優越的工作條件,回鄉務農,任生產大隊民兵營長。
巷口山村是一個位于縣域西北隅的窮山村,既旱又澇,靠天吃飯。在賀春生的組織和訓練下,民兵營成了一支活躍在生產、建設等方面的生力軍。以民兵為骨干,賀春生帶領村民治山治水,改造山村面貌。
穿流于巷口山的溪流鐵江,彎彎曲曲,沿江兩旁多沼澤、灌木、沙丘、古墳。每到汛期,江水溢出堤岸,兩岸的禾苗蕩滌無存。1971年冬,賀春生帶領全村人改造鐵江。全程裁彎取直,挖高填低,加深加寬江道。回想那段日子,一些老人都不寒而栗:唉呀呀,那種苦楚講不完。賀春生這個人硬是鐵打的,他事事沖在前頭,領著我們日夜連軸干,幾乎冇困幾多覺。天氣奇冷,不是雨就是雪,凍得上牙敲下牙。有些地方水齊腰深,水上結著薄薄的冰,需要下水作業。賀春生一瞅,知道這是該他干的活了。他說,槍林彈雨都不怕,還介意這點碎冰嗎。誰叫我是共產黨員、革命軍人呢。他脫得只剩一條褲衩,跳入刺骨的寒流中。人們瞅著他裸露的手腳,裂著一道道皸口子,驚得把舌頭吐出老長。
工程快收尾時,賀春生病倒了,骨瘦如柴。村民心里捏著把汗,紛紛來看望他。他笑道:“我命大,死不了。” 后服幾副中藥,果然好了。
鐵江改造后,一泄直下,可灌可排,旱澇無憂。賀春生病稍愈,又一鼓作氣,帶領村民將那些彎彎曲曲的鐵江故道,和沿江的沼澤、灌木林、沙丘,墾翻造田160余畝。
1982年,賀春生負責新建村校。在建筑工地辦了個小食堂,規定只供雇來的磚匠、木工用餐。每到飯口,他這個食堂的負責人即匆匆趕三四里路去家里吃飯。好多人勸他,甚至拖著他的胳膊:“吃個飯是多大的事呢,犯得著往返七八里路嗎?”
“我吃得,全村兩千多人都吃得,那樣山都要吃崩。”他一扭胳膊走了。
一次,家里煮潲的鍋蓋板松了榫子,他拿著去請工地的木匠修理,叮零哐啷幾下就修好了。晚上,他送給村出納員五角錢,叮囑他:“記上,九月六日賀春生交修理鍋蓋費伍角。”
“咯樣雞毛蒜皮的,記咋個賬哩。”出納員懶得這樣繁瑣。
他兩眼一瞪:“我能帶這個頭?全村人都把破破爛爛的搬來修,咱這學堂還建不建了?!”
這年夏末,村校的土建工程完工,但缺房頂木料。那時木材由國家管控,十分緊張。惶急中,他輕信了一個騙子,被騙走準備買木材的320元公款。這在當時可不是小數目,匠人每天的工資才一元一角。開學在即,幾扇泥墻裸露著。若碰暴雨,后果不堪設想。他每天膽顫心驚地望著天。這天,突見滿天烏云。他咬了咬牙,大聲一吼,像一聲炸雷:“賠!”
囊空如洗,拿什么賠呢?他毅然帶著全家人登上了自家的房頂,揭開瓦,拆下木料,拿去蓋在校舍房頂,償還被騙去的錢。
拆房后,一家6口擠在不足30平方米的兩間小房子里,前檐砌灶煮飯,后檐搭棚堆放雜物,擁擠不堪。同年,小女兒賀鋼媛燒傷至殘。生活陷入低谷,但他從不向國家伸手,更不把自己的功勛當作向黨和人民討價還價的資本。
2016年冬,賀春生88歲,他打掃禾坪,不慎跌傷,兩腿骨折,久治不愈,現靠輪椅度日,但耳聰目明,精神矍鑠,喜歡懷舊,常念叨當年在部隊里的事兒。兒子賀鋼定從百度網里查詢到有個“第三野戰軍后代群”,他馬上叫兒子幫他打聽當年的老戰友,得知一個個都不在人世,不禁號啕大哭。此后,每天都有一些老戰友的后代和賀春生聊天,聽他講當年的故事,叫他把在部隊里的一些資料,寄去山東省老戰士紀念廣場管理委員會,將他的名字刻在廣場的紀念墻上。他就這樣和闊別70多年的戰友,在這長72.6米、高約5米的紀念墻上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