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乾元
朱靜雅登上公交車一看,上面除了司機,就是她,真是成了她的專車了。隨便找個座位坐下來,拿出手機,打開一看,呀,滿屏都是關于新冠肺炎的消息。有官方的,也有民間的。她急忙一條條,一個個地看,看得她膽戰心驚,又滿是疑惑。
有人把新冠肺炎和非典結合起來。她想起來了,當年鬧非典時她還是個小學生,她見過大人們把守村落的事情,可真是空前恐怖。她想知道新冠肺炎到底是什么,從哪里來,剛搜索到一條消息,公交車停了,傳來一聲提醒:
“姑娘,該下車了。”
朱靜雅急忙關了手機,抬頭看一眼車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驚呼一聲,“呀,天黑了啊!”拎起小坤包,跳下車。
公交車呼——地一下就開走了。
寬寬的馬路,黑沉沉的夜色,四周一片荒涼。這是哪里?不是自己要去的董莊啊。董莊曾經是一個城外的村子,這幾年隨著城市開發,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她在那里租了房子。那個地方沒有這么荒涼,是一個熱鬧的地方,白天車水馬龍。晚上,高高低低的高樓上燈光閃爍,好像和天上的星星競光輝。人們在燈光中散步,在星光中散步,在夜風中散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說有笑,行色匆匆。
她再找找,終于發現夜色掩蓋中的站牌:前屯。
前屯?哦,想起了,前屯在這個城市的南邊,而她要去的董莊在城市的西邊。這可怎么辦?再找公交車,早已沒有了蹤影。她著急起來,怎么回到她租住的小屋里?
朱靜雅老家在鹿鳴鎮。她暑假參加了潁水縣教育局組織的幼師招教考試,有幸考上,被分配到潁水縣第八幼兒園。第八幼兒園是新建的幼兒園,地點在城市的東北角,那里有個植物園。幼兒園建設得很高大上,就是距市區遠了點。媽嫌遠,說:“上了班住哪里?再跑回鹿鳴鎮,三十多里啊。要是刮風下雨怎么辦?”爸說:“遠就遠點兒吧,現在找個工作多不容易,不是還有公交車嘛。再說,這是個正經職業,女孩子家。”想想爸說的也是,現在交通發達,到處都有公交車。再說,第八幼兒園的位置現在是有點偏僻,但要不了幾年,或許三年,或許五年,肯定等不了十年,那里就會成為熱鬧的地方。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城市的發展就像吹氣球一樣,一會兒一個樣;就像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跑,眨眼間就是幾十公里。她在城里沒有房子,也沒有親戚,怎么辦?朱靜雅是在潁水縣高中畢業,后來考上外地一所幼兒師范學校,畢業后在城市里打工,干了幾年,經常租房子住。
她愿意在城里租房子住。
幼兒園園長姓李,細高挑兒,是當前最時髦的瘦美人,有朝氣,又有成熟美。她在來第八幼兒園之前,在市直第一幼兒園當過十年園長。據說就是因為她有管理幼兒園的豐富經驗,才讓她來這個新建的幼兒園當園長。
李園長知道朱靜雅在城里沒有住的地方,就介紹她和別人合租房子。同伴叫夏偉,是李園長的一個親戚。名字有點男人味,實際上是個小女生,一說話愛笑,笑起來特別甜。夏偉也是參加招教考試考上的,只不過她是分到市區一所初中教學。
朱靜雅是個上進心非常強的女孩子,對于自己的每一節課都是一絲不茍,唯恐遺漏什么,唯恐教不好,唯恐李園長說什么。李園長可是年輕的老院長。李園長很是器重她,經常讓她上公開課,經常派她出去學習,遇到上級檢查的時候經常領著檢查的人去看她的班級。
她可不想辜負李園長的一片好心。在來幼兒園之前,她的媽媽不厭其煩地教育她,“要好好對待人家孩子,如今小孩子金貴著呢,不敢打,不敢罵,要哄著,勸著,有耐心……”她的老爸聽到這里就呵斥,“行了行了,妮這么大了,啥不知道?還要你絮絮叨叨!”她知道媽是對她好,知道爸也是對她好。媽是唯恐她做不好,爸是對她放心,相信自己的閨女。爸利用進城的機會經常來看她,還給她送糧食,送蔬菜。每次來都叮囑她要和老師們團結好,和園長團結好,要和夏偉搞好關系,住在一起就是親姊妹了。每每想起來,她心里就甜甜的。
她一到幼兒園,李園長就讓她擔任班主任。她心里沒底氣,不敢接這個重擔,又不敢說出來。說出來害怕李園長不高興。李園長也看出她的猶豫,鼓勵她不要害怕,慢慢來。她清楚地記得開學第一天,那些送來的孩子們大都是哭著鬧著不肯離開媽媽的懷抱。有些媽媽勉強把孩子丟下了,孩子就哭、就鬧。她想抱住孩子,有的孩子就打她的臉。她的臉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打!中午為了哄一些孩子睡覺,她還要摟著。孩子們把她當做媽媽,緊緊地依偎在她懷抱里……慢慢地,孩子們也聽她的話了,有的看見她比看見自己的媽媽還要親。可是,誰知道她付出多少的心酸和眼淚啊!
李園長從來不批評她,總是表揚她。李園長越是表揚她,她越是干勁足,信心也大了。下定決心一定不辜負李園長的厚望,一定不能給媽媽爸爸丟臉,要帶好孩子,當好孩子的“媽媽”!
一說到當“媽媽”,朱靜雅馬上覺得臉上發燒,還沒有男朋友呢,就說當媽媽!她四外看看,發現沒人注意自己。她是個相貌平常的女孩子,平常走在大街上就沒有人愿意多看一眼,再加上又不愛打扮,越發平凡。高三畢業前夕,有個男生給她個紙條,表達了對她的愛慕之情。她一把就把紙條撕碎扔在了那個男生的臉上。回家告訴媽媽后,媽媽責怪閨女不會處理事情,一個男孩子追求一個女孩子很正常,你不同意可以和他講明白道理,怎么能采取極端的辦法,這樣容易傷人自尊。后來她想想也覺得有點過分,也曾想過向那個男同學表示道歉,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后來畢業了,聽說那個男同學考到了外省一所大學。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前段時間媽媽說有人給她提親了,她覺得在這個時代,還是通過媒人介紹交男朋友,太落后,太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她不好意思拒絕媽媽,就以還沒有找到工作為由拒絕了。可是,媽媽卻說:“趕緊找一個吧,找一個媽媽就放心了,晚了,好的就讓人搶跑了。”她真是哭笑不得!這是去集市上買東西啊?
幼兒園里經常要開展賽課活動。最近,李園長說,教育局過了年要組織全縣幼兒園老師舉行賽課,公辦幼兒園和私立幼兒園都要參加。李園長說這可是一次難得的盛會,園里這次一定要榜上有名。年前,園里先經過比賽篩選,她被大家推薦代表第八幼兒園參加比賽。李園長讓她回家后一邊過春節,一邊準備。這不,放假后,別人都回家了,她沒有走,她老家沒有電腦,想在這里把課件制作好后再回家,還打算春節過后早點回來。
這天她制作好后,發過去讓李園長看看,李園長在家里忙,說讓她趕緊回家,等過完年再說。
走出幼兒園時就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去董莊最末一班車是九點,是第18路公交車。18路公交車有三趟從這里經過,都是男司機。她在站牌下等公交車,接到李園長的電話,問她走了沒有。她又接到媽媽的電話,問她放沒放寒假。她告訴媽媽,明天一大早就回鹿鳴鎮。
就在她和媽媽通電話時,一輛公交車開過來,呼地一下子扇著風聲停在面前。她一看正是18路,匆匆上了車。上了公交車后,她瞟了一眼司機,不認識。18路公交車的三個司機她可是都認識,準確地說是熟悉面孔,今天這個司機為什么是生面孔?哦,或許是換司機了。
她就是不明白,她乘坐的明明是“18”路公交車,是去董莊,咋就到了這個從來就沒有來過的地方?難道坐錯車了?那乘坐的是第幾路車啊?她生氣了,生司機的氣,你這個司機,既然我乘錯車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有職責也有義務提醒乘客。明明知道乘客坐錯車了你不管不問,這叫失職失責,我要向公交公司反映你。
司機姓什么叫什么?這是第幾路公交車?她不知道。她開始四下尋找,她要看看這里是第幾路公交車的終點站。雖然是晚上,已經快要十點了,可是這里是新開發區,新修的馬路,新立的燈桿,燈光也明亮,她到跟前一看,這里是第19路公交車的終點站。
我怎么坐上19路公交車了?又怎么到19路公交車的終點站?她想不明白。
她就像制作課件一樣,對乘車的每一個細節都進行了回放,逐一核對,哦,對了,首先,18和19太相似了,由于慌張上車沒有看仔細。其次,她在車上時一直看手機關注疫情。如果,她能不慌張,也就不會上錯車。她想起了住在一起的夏偉,要是夏偉這時候給她打個電話,她接電話的時候就會發現問題。可是夏偉沒有給她打電話。夏偉這個妮子,最近談男朋友了,對方也是個教師,個子高高的,樣子挺喜人。最近兩個人關系發展挺快啊,有點像公交車行進的速度,呼地一下子……朱靜雅不想摻和她們的事情,可是夏偉總要問她這個,問她那個,讓和她參謀。還參謀什么啊,我又沒有談戀愛,不懂啊。想起夏偉,她就拿出手機,想問問夏偉,這會兒有空沒有,有空的話讓她騎著電動車來接她。等拿出手機一看,壞事了,手機沒有電了。她又想起新冠肺炎的事情,想看看到底是咋回事,現在手機也沒有電了。她不知道李園長知道不知道這個消息,父母知不知道。恍惚中記得有個消息說,這種病毒可能與武漢華南海鮮市場有關。她沒有去過武漢,不知道那個市場是什么樣子。也真是的,現在的人越來越饞,有好端端的飯菜不吃,偏偏要吃新鮮的,吃野味,吃奇特東西。她想起來一個消息,說是有個人愛吃海鮮,甚至生吃海鮮,后來得了一種難以治療的疾病。唉,人類啊,你為什么要打攪動物們,人和動物應該是友好和平相處。
朱靜雅一邊想著,一邊來來回回地走著,仿佛要把路面踏碎,把夜色踏碎,把月光踏出一條路來。路上的車輛漸漸稀少,要是坐不上車怎么辦?
這時,過來一輛出租車,到她跟前車速放慢一些,她看到司機看了她一眼。她向一邊走走,才不坐出租車呢,她看到司機是一個男的,要是一個女的還可以考慮一下。關于出租車出事的消息太多了,特別是在這荒郊野外。她寧愿再等等,想等一個女出租車司機她再坐。
又過來一輛黑色轎車,到她跟前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是呼地一下就過去了。接連過了幾輛車,大卡車,小轎車,昌河車。又過來一個騎電動車的,是個男人,到她跟前,看她一眼就過去了。
她正在張望,又過來一輛出租車,她正要攔車,看到車上顯示的是有人。出租車到跟前時,她發現是女司機。她只得無奈地退回到人行道上。
就這樣,車輛像寒風一樣,刮過去了一輛又一輛,可是再也沒有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都商量好似的,專和她朱靜雅作對!
一道燈光穿透夜色在公路上飄蕩,一輛電動車飛馳過來。她對電動車沒有抱任何希望,更何況她發現騎電動車的是一個男人。電動車到她跟前放慢了速度,本來要過去,卻停在她面前。
一個親切的聲音,“姑娘,你還在這里站?”
朱靜雅看他一眼,不認識,警覺地向一邊走。
男人跟著她走,熱情地說,“姑娘,我是剛才19路公交車的司機啊。我不是壞人。”朱靜雅認真看他一眼,哦,認出來了,就是他,還穿著工作服呢。朱靜雅生氣了,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流落到這荒郊野外,要不是你我也不會在寒風中站這么久,都是你都是你!可是這些話都是在心里說的,沒有說出來。她瞪司機一眼,向一邊走,懶得搭理他。公交車司機很是執著,繼續跟著走,指指胸口上掛的工作證讓朱靜雅看,“你看看,我是公交車司機,這是我的工作證。”
朱靜雅向前走,公交車司機跟著走,還有點著急地說:“姑娘,請你一定相信我,我是個好人。你看天這么晚了,再不回家你家里人會著急啊。”公交車司機又指指工作證讓朱靜雅看,“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請你一定相信我的工作證好嗎?我會把你送回家。相信我吧,我不是壞人。要不,我的工作證你拿著做個證明。”
朱靜雅順手接著了他的工作證,看看上面的名字,把工作證還給他,說:“好,我相信你!”朱靜雅正要坐上去,司機的手機響了,他拿出手機接聽,是他妻子打來的,問他到哪里了。他說:“我正在回家的路上,碰見一個姑娘在等車,天這么黑,我把她送回家就回去。”司機的妻子說:“哦,那好,一定把姑娘送到家,別嚇著姑娘了。”
司機說:“你放心吧。”司機接聽了電話,對朱靜雅說:“聽見了吧,你該相信我吧?”
朱靜雅嘴角有了笑意,心里也有了笑意,嗯了一聲坐上了車。
司機騎著電動車向前走,問:“姑娘,你家在哪里?”朱靜雅多了個心眼,不管咋說也是陌生人,不能隨隨便便說實話,她把租住的地方說成是她的家,司機說:“哦,我知道那個地方,城中村。”司機說過去那個地方很偏僻,自從去年潁河大橋開通后,就熱鬧了。還說大橋中間位置建了一個鯉魚出水的建筑,就是象征這個城市像鯉魚出水一樣,經濟越來越發達,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朱靜雅心里好笑,這個寓意誰不知道啊,我好歹也是大學畢業,不會這么笨吧?但這些話她不能說出口,只能在心里嘟囔。朱靜雅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樣坐錯車的,問:“師傅,你開的是幾路公交車?”
司機說:“19路。”
朱靜雅說:“可是我要坐的是18路,你開的是19路,我怎么會坐上你開的車?”
司機說:“我也不知道啊。”
朱靜雅又說:“我是在第八幼兒園門口坐上的,經常在那里坐車,都沒有坐錯過,這次怎么就坐錯了?”
司機說:“19路也走第八幼兒園門口啊。呵呵,你肯定是把9當成8了!”
朱靜雅想想,用指頭在大腿上劃著9和8,忽然明白了,可不是嘛。交談中朱靜雅得知,司機住的地方在城市的北邊,而朱靜雅要去的地方在城市的西邊。一西一北,讓司機繞著城市轉一個很大的圈子,又是這么晚,這么冷的夜。她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不坐他的電動車又回不了租住的地方。朱靜雅又說:“師傅,要不你把我帶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讓我下去,你回家吧,你家里人在等你呢。”
司機說:“我經常回家晚,多年來習慣了。”
朱靜雅可笑司機真是執拗,咋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她就直接說:“我不想讓你為了我跑這么遠的路,天這么晚了,你跑一天的車也夠辛苦了。”
司機說:“沒事,做好事做到家。”
朱靜雅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交談中朱靜雅還知道司機的媳婦是教師,家里有一個女孩,在市區一所小學上三年級。女兒學習很好,很乖巧。言談之中,司機充滿了幸福感。朱靜雅還知道公交車司機干這一行已經十年了,有時是最早一班車,有時是最末一班車。遇到最末一班車時,把車停在停車場,騎著電動車回家,第二天早上五點鐘準時騎著電動車來到這里。因為五點半要發第一班車。不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雨下雪,從來都是這樣。朱靜雅為司機的精神感動,默默地為他豎起大拇指。
這時司機的手機又響了,司機停下車子接聽電話,還是他媳婦打來的,問他走到哪里了,讓他一定把女孩子送到家,天黑,看著女孩子進家了才回來。司機還特意讓朱靜雅聽。媳婦說:“記住我說的沒有?”
司機高興地說:“記住了!”然后,朱靜雅又聽到司機和她妻子嘀嘀咕咕地說話,司機不住地發出驚訝。他們說完后,司機停下車子,說:“武漢出現疫情,從明天零時起,我們這里也要封城封村。”
“啊?”她驚訝得不知道該說什么。
司機又說:“從明天起我們公交公司也要停止運營。”
公交司機又騎上電動車。朱靜雅也默默地坐在后面。她想問什么,想說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在朱靜雅的指揮下,很快到了她租住的地方,這是一個小區。朱靜雅遠遠看到樓上窗戶的燈光,穿透黑沉沉的夜色,那樣耀眼,那樣鮮明。
朱靜雅指著燈光讓司機看,司機瞅一眼說:“我知道了,我妻子說讓我看著你進家才回去。”朱靜雅心里很是過意不去,說了感謝的話。她要進小區時,又回過身來,讓司機上樓坐坐,哪怕是坐一分鐘,一秒鐘也可以。司機轉過身,叮囑她趕緊回家,爸媽一定等著急了。以后做什么事不要慌張,要看好想好。她嗯嗯答應著,好像聽父親在教導她一樣,心里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她讓司機回家去,她已經安全了。司機這才騎上電動車走了,電動車的尾燈漸漸地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中。她抬起頭,看見她租住的窗戶打開了,一個人影站在窗口向下面眺望。
朱靜雅上樓時,想起一件事,問問司機的名字,明天去單位感謝一下。或者寫個消息在微信上傳播。她急忙追出去,哪里還有公交車司機的背影?茫茫夜色,燈火輝煌,林立的高樓上一扇扇窗口燈光閃爍,堪比天上的星星。朱靜雅對著大街大聲喊:“末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