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他是從外地調來的。年初有場集團內部招聘會,初春公示錄用名單,到春天正中間那幾天,他將房子退租,在原公司辦了離職手續,隨身帶兩只行李箱坐上火車,郵政局再替他遞送來另幾只箱子,兩城間的遷移就完成了。
原公司情況一般,算上與他不合的舊上司,就有點糟。正是舊上司勸說他調動的。那天早晨,舊上司自一年多以來第一次正眼看著他,第一次用較為平和的語氣對他說話,一下使他想起電影里用冷暴力對待彼此的夫婦提離婚的情形。舊上司說,“喂,看到了嗎?新放出來的崗位,那家公司的業績在集團里屬于中游,意思是工作不忙、福利不錯,招聘職位還比你現在高半級。怎么樣,像為你準備的,去試試看?去那里待著,比在我這里有前途。”光明正大地向他指點一條滾出自己團隊的道路。他想,試一試沒損失。他對原公司、對原城市并無留戀,因為本來就是告別了讀書所在的城市,空著一雙年輕的手去工作的,什么都還沒創造出來,而讀書的城市也并非他的家鄉,就連家鄉也早已不親近了,這城那城,換來換去,都是腳沾兩小片大地而已。就去新的地方看看吧。
“來,給你敲個章。這里再要敲一個。”
新公司的人事低頭弄他的入職材料,發絲遮不住頭皮。
人事坐在一張黑色皮革面的辦公椅中,他猜椅子不比人事年輕,兩者都有五十歲。人事的四周是一系列暗色家具,文件柜老舊脫漆,裝不下的文件用繩子十字形捆扎,堆放墻角,已壘得很高。墻上有不少大頭針,釘住了一些紙,上面印著曾經有用如今失效的信息,紙頁張張泛黃破損,也沒人取下來,它們和部分裂開的墻皮一起在墻上翻卷,像墻的鱗、墻的波浪或墻的木魚花。
在人事的頭邊上,倒有樣好看的東西。是一面窗。窗框從外面的樹上裁切出一大塊綠色的矩形,呈現給室內,春天使綠色明亮,俏麗的小葉子在矩形中活潑地攢動,百看不厭。他在等待中忍不住經常望著窗,枯燥的時間仿佛可以被它吸走因此縮短,又仿佛可以被它暫停因此可以不加理會。
“弄好了。”人事把一部分材料夾入檔案冊,其余放回牛皮紙袋,發現他偏離的視線,也跟著扭頭去看。于是他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到了人事的禿頂。看了一看,人事不無自豪地介紹道,“我們這里是花園單位。”
“花園單位。”
“綠化率很高的單位,這個叫法有點復古吧?”
“現在的確不太聽到了,反而覺得很新。”他點點頭,笑了一下,多少決心在新地方留下好印象,又說,“比起機關單位、世界五百強企業、上市民營企業、創業公司,這叫法更有意思。”
人事部在一棟小樓的二層,他下樓來,在樹下站站,接著就走到另一棟小樓去自己的辦公室,一路上仿佛在逛公園。他新入職的花園單位由許多低矮的小樓組成,同事們分散開來上班,小樓之間既有巨大的樹,也有修剪出幾何形狀的灌木,有花壇,有幾塊草坪,有幾條爬滿藤本植物的長廊。報到后的頭幾天,他總有一種工作場景旋轉了九十度的感覺,像是把原公司所在的寫字樓推倒,倒豆子一般倒出里面的組織結構,它們散布到花園中,于是就成了新公司的模樣。
辦公室里有一個中年男子,還有一個中年女人,往后他們就是一個部門里的同事了。第三張桌子空著,那兩個人告訴他,那是他的辦公桌。第四張桌子被辦公物品堆滿,不見桌面底色,桌椅好像在發熱,殘留的工作氣息源源不絕地蒸發出來,由此他以為桌子的主人在外面抽香煙;一天之后,他以為是休假或出差,但那人始終沒出現。過了幾天,兩個同事告訴他,那是他前任的辦公桌。
女同事邀他午間散步,用的是十分隨意的口氣,使他無法鄭重拒絕。
糊里糊涂地跟她出了辦公室的門,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走在春天末梢的花園里,走在連綿的樹蔭下,不知何時,襯衫的兩只袖子挽到了肘部。他從沒試過和年長十多歲的非親非故的女性特意并肩散步,女同事有張長方臉,五官個個不美,頭發樸素地剪到耳朵下面,但身體健康,動作敏捷,讓他聯想起高中體育老師,或是精神很棒的兼職導游。
距他來上班有半個月了,女同事問他兩三個和工作有關的問題,他回答一些應付的話,但其實問的人和答的人對午休時間談工作都缺乏興趣。意思意思的工作話題后,女同事沒有過渡地說道,“飯后不應該立即坐著,應該站起來走走,走半小時左右。”
“是嗎?”他有點不安。
“為了提高胰島素敏感性啊。”
“這道理好像以前聽過。”
“飯后不要劇烈運動,但應該稍微活動活動,就能管理好胰島素,進一步對你控制血糖有好處,這樣人才不容易發胖,尤其是腰和肚子那里。看到你這段時間中午總坐著,這不好。”
“中午嘛,懶得動。”他辯解道。
“我丈夫年輕時也很瘦,最近幾年他肚子那么大。”她在隨后的幾個步子里仿佛在品味丈夫的肚子,又說,“不單是為胖瘦,主要是為健康考慮。”
“說得對,”他說,“要管好我們的胰島素。”
她帶他走了一條弧形路線,途經好幾棟小樓,他們基本上行走在巨大的樹冠下,有時會暴露在日光中,此時手邊不是出現一小片樹林,林中集合了姿態優美、色澤也多樣的樹,就是出現一座涼亭,頂上積攢著歷年的落葉,接著他們又會回到大樹的樹冠下。他多次看到野貓出沒,貓不怕他們,只是保持了自尊和警惕地遠離他們,在舔身體、撲鬧,或毫不避諱地直視人類。走著走著,總的來說是繞著公司里占地最大的一片草坪在走,草坪不是純粹的草坪,上面栽著幾棵花樹,零星有碩大潔白的花朵綻開枝頭,即使離得遠也醒目,每次他的視線被建筑和植物遮斷一會兒后,再見到它們,又會重新被它們吸引。他們走出了一個馬馬虎虎的圓形。
路上看到不少同事的身影,有一次,同辦公室男同事的背影出現在前方,身邊還有一個男人陪伴,兩人靠得很近,脖子折向彼此,肯定在交談,手部動作溢出了身體輪廓。女同事告訴他另一個是某部門的人,他聽過后轉眼忘了,只是想,原來男同事每天中午也來這兒,而且有一個結對子散步的朋友。過后,他又陸續看到禿頂人事,看到幾個剛認識的同事,以及有待去認識的其他同事。有的人獨自散步,一條小臂橫放胸前,另一只手肘架在上面,以拳頭抵住下顎,邊走邊不住地沉思;有的是兩三人、三四人,在集體行動。
這些人時隱時現。他發現奇妙的地方了,花園中環行的人雖多,順時針走也有,逆時針走也有,他們卻沒有與任何人擦肩而過。一次,有個同事朝他們迎面逼近,他以為雙方必定得交匯了,但那人忽然一拐,轉到了別處,等他走上前一看,路邊枝葉搖蕩,遮蔽了那人的背影。因為這里分岔的小徑實在很多,腳下隨時會蔓延出好幾條,小徑與小徑纏繞,組成錯綜復雜的網絡,誰都能找到一條私屬的散步路線。
“你還想繼續走走嗎?”他們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樓面前,女同事問道。
“不了。”他說,“我最好先上去熟悉一下新到的文件。”
“時間還早,我想再走一圈。”
他看到女同事一人更為自由自在地遁入了花園中,一面揮舞手臂,做拉筋的動作。
登上樓梯,開門走進辦公室,男同事也沒回來,四張辦公桌如故,窗口吹進的風翻弄著最亂的桌子,它屬于他的前任,自他到來后一直保留原樣。豎耳傾聽,左右和樓下的辦公室里,也是一片寂靜。
工作進入正軌。他這份工作真沒什么難度,接收幾家合作廠商的文件,填報一些資料,備注相關數據給其他幾個部門,大體上做這些。因為用到不少縮寫、簡稱,乍看有點唬人,其實一旦弄明白了,只要謹慎地做就好。他是一個無須動用感情的閥門,任由信息流進來,把它們分流,再輸送出去。在原公司他干的就是閥門,他將自己拆下來了,現在換到一個新的地方裝上去,繼續再當閥門。很快,他又一次認清了工作乏味的真相,而且沒有辦法。
一天中午,他在花園中走著,忽然有股氣流從小腹上升,被胸膛壓縮,由口鼻中快速地吐出來。那是他對自己的一聲嘲笑。他感到很好笑,怎么不知不覺中,自己也養成了出來繞圈子的習慣了?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本來不該青睞如此老氣的事,第一次被叫出來的時候說實話他心有不屑,可好奇怪,散步會上癮。
自嘲沒有打亂腳步,他笑著,仍然走著。反正沒人看到,他是一個人。女同事帶他出道后,沒再要求統一行動,使他舒了一口氣。每天中午,同辦公室的三人分別出門,各散各的步。他迅速掌握了幾條喜歡的路線。說喜歡的路線,只是指一個大概,每次還要視情況、憑心情,做局部調整,一天天下來,沒有兩天的路線是完全重合的。
他喜歡這件事什么呢?可能是在植物之間走來走去,有一種經典的魔力,能叫人專注眼下,暫拋煩惱。或正好相反,走來走去會讓人專注地想煩惱本身,想個透徹。以前有一陣子他喜歡做數獨,把數字長時間地在心中反復盤算,他感覺兩者有共通之處。
他看到過路邊某幾處撒著褐色的小顆粒,放著盛水容器,知道那里是貓食堂,有同事定點喂貓。他去超市買日用品的時候,轉到角落處的貨架,在地上蹲了一會兒躊躇不定,他站起來問理貨員,有沒有小包裝的貓糧?理貨員問,什么貓?他說,不知道。理貨員問,幾歲呀,有沒有什么病?他說,不知道。理貨員引導他在貨架上找到貓糧試吃裝,像咖啡豆,每袋一磅裝。他在每天的散步路線上,另找了一個地方放自己買的貓糧,各種口味的貓糧都不是很受歡迎,從來沒親眼見到貓來吃,但放著會慢慢消失,懷疑被土地吸收了,或被路過的人踢進了草叢。不過,每隔幾天喂一次貓,畢竟也是散步中可以做的事之一。
這天他散步、自嘲、喂可能是虛無之貓,照例第一個回到辦公室。意外地,辦公室里有一個人。那個人坐在他前任的辦公桌前,雙手擱在桌沿,朝堆放的辦公物品上來回看,態度非常自然。
他吃驚地“啊”了一聲,來人站起來,走過來,表明了身份。是某合作廠商的代表。兩人通過電話、寫過郵件,見面還是初次。
“幸會幸會。”廠商代表說。代表有塊明亮的額頭,可以反射日光燈的光芒,眼睛小而靈活,不怕熱地穿著西裝。
“突然看見你坐在那里,還以為是……”他抱歉地說,“忘了跟你約的是今天。”
代表拎出一個禮盒交在他手上。這是一個單獨的動作,沒有配上半個字。于是他也不出聲地接過來。代表笑說,“不好意思,每次來都這樣隨便地走進來,沒有把自己當外人。”
“你是自己人,我才是剛從外面來的。”他說。兩人哈哈一笑。
他們來到他的桌邊坐下,捋順一些工作上的事。這方面很簡單,談不久。代表和他原公司也打交道,順嘴說了一些那邊最新的八卦,他聽著,不予置評。之后,忘了如何銜接轉換,代表望望剛才坐過的辦公桌,談起他素未謀面的前任,兩人業務往來多年,可以這么說,是半個朋友吧。一直說到男同事和女同事先后回來,代表又站起來,以親切和活躍的語氣與大家快活調侃,額頭閃閃發光,這才完成全部社交動作,滿意地離開了。
夜里看了半場球,兩隊踢得太爛了,浪費了多少好機會,裁判也仿佛半夢半醒,手球都不吹。他打開代理送的酒,喝了一個杯底,第二次倒了三分之一杯,也喝掉了。關上電視。洗完澡,走出房間,他趴在走廊欄桿上吹風。有人從走廊上經過,他們胡亂聊了幾句,都批評今晚的球難看,新賽季令人失望。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公司宿舍落個腳,花一兩周時間到外面找房子,但連看幾間都不好,接著盛夏來了,懶得再奔波,封好的箱子一個個打開了,東西被拖出來使用,用好后就變得很大,再也塞不回箱子,只好放進房間的抽屜和柜子里,又添置了新的生活用品,都在房間各處鋪開來。肯定一時搬不走了,起碼等到天氣轉涼再說。并且,他想,宿舍條件還可以,這樣住著也住得下去。
在他面前,夜里的花園像夜里的海,一大片橫臥著,陰沉地起伏,葉浪沙沙響,風將隱約的香味吹散開來。他看到幾處似乎立著燈塔,那是路燈,標志出花園的形狀。還有許許多多的小白燈,亮度較低,在花園中央閃爍,初看不明所以,后來他想到,是草坪上的花樹啊。那花期可真長,最近幾天又新開出一批花,白花胖大,密密地坐在肥厚的綠葉間,此時被月光照亮了。
他看著看著,發現除了路燈和白花,還有一點光亮也試圖加入進來。分辨出來了,是廠商代表那光滑的額頭,代表的整張臉隨之在夜色中重現,比較大,比較近,飄浮在宿舍樓前面的空氣中。于是,代表同他說過的閑話也再一次回響在耳邊,是關于前任的。前任的事也被同事們提起過,都是片言只語,不如今天聽到的版本全。
代表首先說,前任是個好人。代表對前任的履歷一清二楚,說得出他就讀的學校與專業。前任的左腳跨出校園,右腳就踏進了這家公司,他在花園單位中成長,慢慢變老,而且好像是自始至終都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做著相同的工作。要說他的特點嘛,沒有特點,樣子也很普通,工作風格也很普通,是個好人。有一個妻子,家庭也沒的說。有一個女兒,父女關系也沒的說。前任一直就是如此,好相處,不用提防,是社會溫良人士。這兩年他開始變了,他喜歡中午長時間地散步,回來時心情好轉,樂觀開朗幾個小時,隨即又消沉下去。漸漸地,他需要一天多次去花園,領導和同事默許他,他憑多年來的誠懇老實為自己爭取到了一些寬容的對待。如果人們在辦公室找不到他,可以去花園里找找看,在那里解決問題。他工作以來,天天勤于散步,也許是最了解花園中毛細血管般的小路的人之一,他可以把整個花園走透,所以同事們發現,他能否被找到其實是由他本人的意志決定的。一段時間之后,他比較難被找到了,同事看到他的影子閃現在小徑上、樹木背后,拿著文件追著叫喊他的名字,他可能不理。得派出腿腳快、心思機靈的人去堵截,才可能成功。而當他現身辦公室里的時候,仍是一個有求必應的老好人。前面說他樣子普通可能是草率的,他長得唯唯諾諾,脖子比較短,喜歡點頭,仿佛總在答應別人的要求,那就是他的特征。他在辦公室里會點著頭,對剛才的情況道歉:是自己走神了,沒有聽見。然而,下次一走進花園,他又變成奇怪的樣子,一個越來越叛逆的老職員,躲避工作,和同事玩著可笑的追逃游戲。妻女來找他回家,同事們這才知道他常常夜不歸宿,顯然他對家庭的感情和人們想像的不同,他也在躲避家庭。看來日與夜,他都只為花園癡迷,但即使同事加上妻女湊成一支搜索小隊,找到他的可能性也越變越小。見多識廣的領導最后說,隨他去吧,在人很多的單位里總有一兩個怪人不是嗎,因為單位就是社會的縮影不是嗎?領導還說,現在拿他沒辦法,過不了幾年他退休就好了,說著把工作分了分,勻給其他人,承諾盡快招聘新人來頂他。代表接著說,幾個月前的一晚,對面小樓里有位同事極其偶然地在加班,隔空見到這里也亮著燈,只見他靠窗坐著,側影似乎顯示他在追趕工作進度,或是在整理辦公桌,那位同事事后說一時覺得安心,以為他迷途知返了,但當同事從自己的工作中再次抬頭,舉目一望,燈火仍舊通明,人卻不在窗子里了。這就是他留給別人較為清晰的最后印象。從此大家沒再和他正面相遇,但相信他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就在花園深處打轉。
今天中午,廠商代表大概說了以上內容。代表半透明的臉從空氣中隱去了,他面前又只見如海的花園。
他繼續想像那晚,補出另一些畫面。情形大概如此吧——
前任從花園中走出來,回到辦公室,暴露在窗口的側影使人誤以為其回歸了工作。但前任可能是來稍事休息的,或者回來是為了作一個最終的判斷。不久之后,前任站上窗臺,不假思索地往空中一跳,先往上,然后呈拋物線墜落,他不年輕的身體盡可能繃直,花白的頭朝下方,雙臂伸過頭頂用力夾住耳朵,雙手并攏,像跳水一般躍入了小樓前方的葉海。前任沒再從黑黢黢的樹的海洋中浮起來,而是手腳連番劃動,潛泳到了誰也看不見的安全地帶。
到這里酒意稍稍消散。他去睡了。
不過在后半夜,他又醒來,房間里的空調關上熱,打開則嫌吵,他穿著T恤短褲,重新走出房間,踏出宿舍樓,一直走到草葉子鉆進拖鞋。他在花園邊緣站了幾分鐘。自然風融合了各種聲音,一種鳥、幾種蟲、樹葉、草、貓、某處沒關好的窗。此外還有一種聲音,他認為是一個人念念有詞,仔細去聽,說的不是日常的話,像外語,像外星語,在黑暗中飄忽不定。
重遇舊上司是在集團大會上。
各家公司派出相關人員出席了會議。最后一項議程結束,人們離開座位,但仍停留在會場,舊上司戴一條飽和度很高的藍領帶,和周圍人積極交際,人群中一眼可見。他第一個念頭是回避,但他馬上怪自己:心虛什么?集團開會的地點選在一個旅游業和金融業發達的城市,既不是他原公司所在地,也不是現公司所在地,這里是第三地。他想到,時間上,不再是上下級關系的那時候了,地理上,也不是誰的主場,此時此地自己和舊上司是完全平等的人。
他在會場顯眼的地方晃動,用視線余光捕捉舊上司胸口的藍色。藍色在左邊,在右邊,被遮住了,離得遠了,又能瞄到了。在這個過程中,他像一個久別重逢后檢驗出自己余情未了的人。然后就如同出車禍一樣,舊上司帶著那團藍色猛然撞到了跟前。
“你很忙啊。”舊上司上下掃視他,奚落他。
“不,這些人一個都不認識。”他也把鄙夷掛上臉,打圈一指那些舊上司剛從其中周旋出來的人,“我自己管自己,還沒和誰說過話。”
“那你為什么不和人家談談,把這當成工作內容嘛。”
“看不出來任何意義。”
他們都小幅度地轉身,旁觀來自同一集團的人,所有人都在捉對社交,有些人能從中撈取好處,其余人純粹在浪費時間,而其中最不聰明的人受到迷惑反以為是在度過充實的片刻。然后兩人又看向對方,雖然他們都否定對方,卻也覺得對方比起周圍人要親切一點,起碼可以誠實對待,七八個月沒見了,外表上細微的變化很值得看看。
不幸,他沒看出舊上司過得不好,年長自己幾歲的舊上司臉上皮肉繃緊,過大的下頜骨刻寫出一貫的力量。接下來,他們相互為對方開路,說了一些“抱歉”“讓一讓”的話,一起擠著擠著,從熱鬧的位置退到會場的邊邊,站在靠近門的地方。
他們談了談各自公司的情況。舊上司說他新招了兩個年輕人,著重夸獎新人精力多、有競爭意識,給他驚喜,并且談到未來幾年的行業趨勢、個人的職業打算。他評價花園單位環境不錯,組織結構是扁平狀的,沒有多余的指手畫腳的人,大家照樣把活干好了,大家還注重健康關心胰島素。當然,也聊了聊沖突性不太強的話題,說到收官在即的超級聯賽,說到時政新聞。
這時候,大會會務組的工作人員現身,上臺碰了碰話筒,大家都停下來聽。工作人員通知大家,幾輛巴士等候在場館外不同的地方,將分頭送各位去火車站、機場或回酒店。所有人幾乎都是前一晚到達的,現在正事辦完,就要各奔東西了。
舊上司突如其來地呼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這是很罕見的,引他凝望過去。“你要去哪里?”然而舊上司只是問。
“火車站。”他說。
舊上司的笑意中稍帶譏諷,并未明確說出自己的目的地,但表明和他要走的道路不同。
急著去乘巴士的人走出門口,他被捎帶在人流里,既像不經意又像是拚命掙扎著轉頭去看,和藍領帶之間已經隔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在深秋,很容易判斷一個人在花園中待了多久。
葉大蔭濃的一種喬木在夏天的尾聲中落下葉子,花園里栽有大量這種樹,必須叫來工人,用鼓風機把落葉吹成堆,裝袋清運。不等完成此項工作,樹上就開始長白色絨毛,也掉下來,隨風飄蕩,成為標記物。散步回來,人人身披一層細小的發著微光的絨毛,散步越久,身披絨毛越厚,走進室內以前最好拍打全身。
他聽說飄毛期會持續三到四周,但沒發現任何同事中斷散步。一些人豎起領子,遮住口鼻。少數氣管脆弱的同事戴口罩,假如是兩三人同行,一邊緩步行走一邊在口罩后面說話,如此傾談保密內容再安全不過。絨毛造成了光線漫反射,在飄毛期,放眼一望哪里都泛著白蒙蒙的光,公司被神秘氣氛籠罩。
就在這時他清楚地察覺到,累積的散步里程開始發揮作用,曾經走過的小徑在頭腦里融會貫通了。不用他刻意思考往哪里走,每天中午小徑黏住鞋底,牽引腳步,一條小徑把他交給另一條,仿佛不是他在走,是花園在他腳下移動。他也如愿喂上了貓。他往往帶一只塑料盒子,走到新發現的有貓出沒的地方,一搖盒子,里面的貓糧嘩嘩響,貓就聞訊趕來。貓肯來吃,主要是因為接受了這個常來常往的人,并不是說在園子里找不到吃的。但他談不上真的愛貓,當大貓小貓正在向他飛躍著跑過來時,他往地上倒好幾攤,很可能先走了,雖然也有一兩次留下來坐在石凳上看它們吃,一般是不怎么照管它們的。
他拿著塑料盒子時走時停,有一個問題始終盤踞心頭——
你要去哪里?
這是舊上司的問題。
他當時脫口而出,火車站。事后他懊悔沒能回答得更好。舊上司莫不是在詢問他的人生方向?要不然在聽說火車站后怎么露出那種譏笑?那么最佳答案、高級的答案該是什么樣的?
他想著,走著。有時覺得最佳答案或許是——
你呢?
以提問代替回答,這下連舊上司也會應付不過來吧。人們光會問,幾個掌握了答案呢?
但要是不管最佳和高級,老老實實地回答呢?他繼續向內心做了更多次的提問:我要去哪里?要去哪里呢?他承認,雖然是在不停地走,卻真的回答不出來。
等他走了一通,想了一通,回到辦公室,雙肩落滿白色絨毛,像是腦中的疑惑灑了出來。他逐漸比男女同事都要回來得晚了。當他推門走進辦公室的一瞬間,好幾次看到了男女同事交換眼神,緊接著他們轉過肩膀,對他流連花園裝作不在意。
到了晚上,他思考更具體的問題。它們是白天大問題下面的二級問題。
他仍舊住在宿舍,下班后離開辦公樓,來到花園單位里緊鄰圍墻的一個角落,宿舍樓就在那里,五六個單身同事靜悄悄地住在里面。宿舍房間的窗口統一朝著公司外面,隔墻是不甚發達卻也舒適的城市街區,走廊那面朝向花園。他缺乏再找房子的動力,因為天涼后用不著開空調,宿舍也就沒有缺點了。當然,他每天都在想,最好還是搬出去住吧,想辦法把一份比較好的生活弄到手,一種具有更多熱情和希望的,物質與感情全都充實的生活。

但能構成那種生活的材料,是什么,在哪里?說實話他一樣也沒有,也找不到。他是一個身無長物的年輕人,有的僅是簡單的工作、貧瘠的社會關系、一間宿舍、一大片公用的花園、幾只公用的貓。
所以在深秋,他習慣沉思。
一晚,他躺在床上翻了半本雜志,爬起來后先往窗外看,然后來到走廊上。
以前同他聊過球賽的宿舍鄰居早就靜靜地在那里了,身體趴在欄桿上。鄰居轉過頭,齜出白牙向他無聲地一笑,手指外面。
他看向外面,今晚又是一顆好月亮,但沒見到黑暗的大海。月色下,大樹的絨毛在一個很大的范圍中浮沉,熠熠閃光,花園被它充滿,被它均勻照亮。原來當晚正好是飄毛高峰期,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觀,花園像一顆很大的下雪的水晶球。兩人不做交談,保持同一姿勢觀賞著。片刻之后,鄰居先回房間去了。
他再看一會兒,走下樓,向花園長驅直入。
一走進去他不禁彎腰咳嗽,咳嗽聲以他為圓心擴散成一個大圈,而后湮滅了。咳掉最早吸進嗓子眼里的幾簇絨毛后,他適應了這里的空氣,再怎么吸都不礙事了。密雪般的絨毛,也往他視線中添加很多噪點,但什么都能看清。
他看到一只白貓快步避進了不遠處的草叢。他認得這只貓,是他的食客之一。他不喜歡看貓臉,但聽說天下的白貓都是美麗的貓,所以曾有一次特別端詳它的臉,只看了一眼,他馬上把視線調開了,還是不喜歡看。現在他走了幾步,經過白貓藏身的草叢,一條長而細的路延伸在腳下,斜插進前方樹林中,這時赫然看到白貓又出現在路的盡頭,屁股坐著,一對前腿并攏立著,尾巴左右抽打地面,悠然望著林中。即使它知道一條捷徑,而且動作快如閃電,也不可能是這種快法。
三個季節以來,他第一次懷疑其實這里有兩只相似的白貓。他誤以為是同一只,那是他不夠了解貓。不對,是他從不認為有必要區分它們,他對第一只看第一眼時心中就已生厭了,再也懶得細看。這又使他想到,自己身外的力量,比方說命運這種東西,是否也是這樣看待他們的呢?他們指的是日常在花園里打轉的所有人,那種厲害的力量也許覺得所有人都一樣,所以從不耐心照料,只是馬虎地擺布他們。
白貓站起來,沒入林中,他走過去,又失去了它的蹤跡。他按照猜想的方向走,穿過樹林,又經過涼亭。此后三番四次地看到白貓的背脊一晃而過。這回他謹慎地想,那可能是第三只或者第四只相似的貓,正接力把自己引向什么地方。也可能是第二只甚至是第一只貓,雖然后來看到的貓似乎比前二貓略胖,但不斷沾上身的白色絨毛,或許正在把貓和他本人的體積逐漸變大。
貓以外,另一樣東西也向他釋出導航信號,和上次聽到過的一樣,是一個人在念念有詞。他朝著花園中心走去,那聲音由縹緲到確實,逐漸可以聽得很清楚了,說的不是流暢的話,是將字母和零星的字詞強行拼貼起來,似乎蘊含了深意。
“喂?誰在那里?”他說,意識到此刻自己對著花園中心的整片草坪發話。
草坪上盛開整個夏季的白花終于衰敗了,花瓣萎縮成褐色的薄片,有些依然掛在樹上,那意思是絕不想掉下來。人們不容易看到這幾棵花樹的樹干,因為密密的藤蔓攀附在上面,在樹干外面織出一層牢固的包裝。這兒好像真的是導航的終點,草草一數,多達六七只貓坐躺在草坪上,毛色有白也有花,白的有好幾只,根本辨不出剛才誰是領路貓。這兒像貓宿舍,全體貓肢體松懈地歪著,但都用敏感的眼神留意他。
那聲音沒有回答他,靜了一靜,又支離破碎地念自己那一套。
他走上草坪,環繞最近的一棵樹走了一圈,而后換一棵樹又走了一圈。那聲音不絕于耳,喃喃自語。但在樹背后找不到人影。他又問,“誰啊?是誰!”在月光下,置身于好像變濃的漫天飛舞的白色絨毛中,連問幾次。那聲音每當他提問就住嘴,一等他住嘴就又繼續說起來。
忽然之間,他心里一清二楚了,所以僵立在兩棵樹之間不再移動。那聲音在說的是他的工作內容啊,沒有什么深意,就是行業術語,是每天處理文件時他會用到的縮寫和簡稱。什么人在大談他的工作?是他的前任。
前任數十年來在花園中兜圈,隨身背負自己乏味的人生,對工作也好,對家庭生活也好,感覺麻木和缺少熱情,假如不能忍受也許反而有改變的動力,偏偏是能忍受下去的程度,痛苦是淡的、平的、溫和的,是在那頭找不到施害者的,于是就只好忍受下去,散步猶如一劑麻醉品,可以提供短暫的快樂,徘徊復徘徊,也想從中盤算出一點辦法,尋找一條新的道路。但是,前任最終失敗了,將自己困在了這里。而且無趣使其談不出別的內容,每到夜晚發出的囈語,都是關于工作。
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呢?從人們一樣的行動上能夠反映出相似的思想,由于他是一個在散步方面的后起之秀,消化另一個擅長散步的人的情緒,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自然而然就是知道這些。
貓對他叫了兩聲,他轉動僵硬的脖子,眾貓之中,有一只大花貓站了起來,是它在叫自己。他瞇起眼睛,出手揮開眼前越飛越多的絨毛,見貓往一棵樹下走,那棵樹幾乎長在草坪的中心位置,樹干尤其粗,爬藤植物將它纏裹得更加壯碩。貓回身又看他一眼,確定他還在看自己,就面朝大樹站立起來,身體拉得很長,粗尾墜地,往藤蔓上磨它兩只前爪。刮擦聲和前任的說話聲不協調地刺破空氣,他四肢的皮膚上冒出許多小顆粒。其他貓都看著這只貓,也不時地看回他。
貓把那里當成貓抓板?他奇怪地想,怎么回事,貓還叫我看?
但是一邊疑惑,恐懼同時由腳下升起來了。他很怕當貓抓破藤蔓,在藤蔓和樹干之間出現前任的臉,白天在園中神秘游蕩、夜晚躲在里面的前任正閉眼酣睡,如廠商代表所言,架在短脖子上的頭一點一點,仿佛還在答應現實世界中人們的請求,嘴巴張張合合,無意識地吐出行業術語。
不,他不想看到和聽到這些。
就在這時起風了。
風由花園外吹來,盤旋接近中心。風忽而左忽而右,每繞一圈就離人和貓更近一點,風聲干擾了其他聲音,突然他不得不抬手捂住口鼻,因為切入草坪的風卷起漫天飛舞的絨毛朝他猛烈揮擊,柔軟的絨毛硬如砂礫。他顧不上再管眼前事,瞥見眾貓也就地散去,磨爪子的大花貓已從樹下消失了,看不清它把藤蔓弄成了什么樣子。他搖搖晃晃,眼前黯淡,撥轉身體就往外走去。花園的地形牢記心頭,不需要怎么辨明方向,他彎腰弓背,穿樹林,踏小徑,走著走著,一瞬間感到周遭壓力驟然減輕,原來是自己穿破絨毛結成的屏障,走出了花園,此刻又回到了宿舍樓下。
從第二天早晨起,飄蕩已久的白色絨毛逐漸落地,形同積雪覆蓋花園,工人用掃帚不停地清掃,將它們處理干凈。
他對照文件,往電腦系統里敲進一些數據。沒干多久就干好了。退出系統,文件收進文件夾,他打開網頁瀏覽了一會兒新聞。男女同事也在安靜地工作,自主把握休閑節奏。
靠近中午的時候,女同事打了一通電話。
“你兒子?”女同事掛上電話后,男同事問她。
“在家里,正在監督他寫功課,不然會瞎玩一整天。”女同事說。
“幾年級了?”他問,他聽過的但是又忘了。
“在上四年級。”男同事替女同事回答。
男女同事交流了一陣子父母經。男同事也有一個小孩,現在是寒假,得給小孩安排好學習和生活,很操心啊。但兩人的操心中也有一種事該如此的豁達和樂觀。他自己無話可談,他想,前任要是在場就能加入討論。
午飯后,他往塑料盒子里補充了貓糧,來到園中一處,舉在胸前左右搖晃,嘩啦嘩啦,聲音很有穿透力。不一會兒,大貓小貓,白貓花貓,來了幾只。也許有那晚的領路貓,有磨爪子的揭發貓,有其他做氣氛的群眾貓,可是又再度難以分清了。貓看久了比以前有趣,他留下看它們的時間也比以前長。貓和他的關系表面上沒有變化,貓曾想對他揭示真相,沒有成功,也就不再提了。有時,個別貓吃著吃著,口含貓糧扭頭看他,仿佛在猜疑這個人的心意。每逢這時,他避免看貓臉,把頭轉向樹上草上。
冬天,少了大量樹葉花草,花園在灰色天空下露出它的骨架,是龐大和精密的。同事相互間更容易看到,但大家講默契、發揮技巧,如同一顆行星的眾多衛星,獨立運行,不會相撞,在轉圈中舔舐各自的煩惱,思考各自的問題,管理各自的胰島素。有好幾次,他帶著難以言喻的心情又走到花園中心,去看那棵夏季會開出耀眼白花的大樹,只見藤蔓的莖干上布滿深深的抓痕,每三四道一組,共有許多組,已經結成瘢痂,把貓那晚的行動保存下來,他在附近撫摸和推敲,尋找藤蔓上一道可能的暗門,沒能找到。
之后又到了春天,毛茸茸的小葉子長回來了,在禿頂人事的窗口,在他和男女同事的窗口,都再現了與去年相同的風景畫。夏天,白花又開,萬蟬齊鳴。秋天,氣溫一跌落,絨毛驟起。然后又到了冬天。
其間,宿舍鄰居,他經常見面卻從未深談的年輕人先搬出去住了,隨后他也搬到了公司外面一個小房子里。他由同事介紹過兩回女朋友,又參加了一次集團大會,他還是做同樣的工作,慢慢有了一個小型朋友圈。他喂的貓變大了,而后又變小了,因為大貓離開和死去,長相一樣的小貓出生了,頂替上來。每天中午他都去花園,一天之中他最期待這一刻,當他繞圈走起來時,止不住地思考從前的老問題。但他控制自己不要過量散步,不要太投入地散步,以免引起同事的注意,以免俯瞰花園的某種力量將他和前任錯認成同一個人,從而對準他降臨相同的命運。
白天和黑夜,沒人再見過他的前任,但人們相信前任還滯留在花園中。前任的桌子一直保留到法定退休年齡,這之后,像對待花園中的落葉和絨毛,人事和行政將它清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