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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光

2020-04-03 15:40:50陳蔚文
上海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記憶

陳蔚文

在我以前沒有時間,

在我以后沒有存在

時間與我同生,時間也與我同死

——丹尼爾·馮·切普科

1

“每天倒著寫五個字!”我再次建議正找東西的母親。是一檔電視節目里介紹的,說倒著寫字可防“阿爾茨海默病”(它曾長期被稱作“老年癡呆癥”)。母親置若罔聞,只顧滿屋子翻找。

鑰匙、錢包、票據、病歷……尋找已成母親的日常例課。

“到底擱哪兒了?”她苦苦尋思,得出結論,爾后推翻,重新回憶。事實上她的回憶越來越不可靠。她的忘性雖大得還未對正常生活造成要害性影響,只頻頻添些亂,卻也夠嗆。比如最近一次她認定手機失竊,立即報了停機,半小時后,她發現它就在兜里。

她有時和人說到我或姐姐的過往,以一種具有小說家潛質的敘述侃侃回憶,而往事并非如此。她對我的不認同頗為不滿,認為我試圖篡改歷史,她比我早二十八年進入這世間,當然比我更有發言權。有時她對同一樁事件的回憶會出現若干版本(甚至前后矛盾),但她不容人置疑。

在與她爭執無果時,我真希望能有白紙黑字的當年記錄以作佐證。但沒有。事物正行進時,沒人認為事實會被疏忘與混淆,然而,它以比我們想像快得多的速度變得凌亂模糊。

母親建立起一套自己的往事體系,她的聽力日益下降,這為她杜絕他人的干擾進一步提供了保障。她獲得了記憶絕對的話語權。

科學資料說,人腦的眼窩前額皮層,有一個鼎鼎大名的“獎賞系統”。它指揮人們去尋求快樂,與其他額葉皮層一起見識大腦中產生的感覺、記憶和想像信息,區分真實和虛幻,設定信息的優先級。

當眼窩額葉皮層出現問題時,就可能導致“虛構癥”。虛構癥者往往以“腦補”的方式來填補記憶間的空白。

對母親接下去的晚年生活我不無擔憂,怕她套牢在尋找中。找錢夾,找鑰匙,找名字,找莫須有的往事……

有時和她爭辯時,我告訴自己,何苦爭呢。宏大的人類歷史都不知有多少虛構,就如《人類簡史》的作者,“70后”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所說,“講述虛構的故事是人類大規模合作的核心。銀行家最會講故事,他們創造了全世界人民都相信的故事:金錢。”赫拉利還說,“國家、公司、金錢,也都不是客觀存在,而是虛構出的故事。包括上帝。”

如果上帝都是虛構之物,我干嗎要和我媽爭個子丑寅卯呢?

我對母親的擔憂,逐漸轉為對自己的——尋找的場景已從她的日常復制進我的生活。我尋找的頻率并不低于她,只是我比她的動靜要小些。

遺忘業已侵入我中年的身體U盤,格式化掉不少內容。

有一次會議,有人熱情地向我打招呼,我尷尬微笑。啊,這個面熟的人,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我一時想不起。直到次日,我才突然想起她是誰,是的,一個月前我才在她家鄉參加一個活動時與她同席,我們還就當地的風土人情聊了一會兒。

還有次尷尬是某培訓班同學聚會,我帶了些新書贈給大家,簽到其中一位女同學時,我竟然忘了她名字!她守在一旁,興沖沖等我簽下。我幾乎想丟人地詢問:你叫什么?筆懸半空,顧左右而言他,盡可能拖延落筆。芒刺在背,女同學神色已有疑。一位同學從外面進來,一陣寒暄,我裝著打電話迅速打開同學微信群,查到她名字……

類似事情的頻繁發生使我想到“短暫性全面遺忘癥”——此病表現為短暫性失憶,與其他失憶不同的是當事者記得個人信息,認知也無障礙,失憶內容往往幾天后會逐漸恢復,但也有永遠喪失部分記憶的。

再糾正母親的回憶時,我有了動搖:沒準她的記憶更牢靠?

當馬爾克斯筆下魔幻的馬貢多鎮集體患上遺忘癥,居民們給每樣東西標注名稱,在路口貼上“馬貢多”,以免忘記故鄉的名字;在鎮中心貼上“上帝存在”,以免失掉他們的信仰——文字成為拯救記憶的最后路徑。

我為兒子乎乎記日記(有時是周記或月記),大概也為避免今后重蹈母親憑一己記憶定義往昔歲月的覆轍吧。問題是,乎乎今后對這些瑣屑有多少回顧的興趣?與其說,是我為他提供成長的佐證,不如說,是我借由日記定格這些歲月,以抵抗今后衰老帶來的各種遺忘……

2

“家鄉的真正危險不是騙子,而是八卦,住著一群記憶力超強的人,左拾遺右補闕……”中國臺灣作家唐諾說,這簡直像說女友Z。她之所以離開江南小城,只身漂在上海,就為逃離家鄉那群“記憶力超強的人”。他們一直記得Z與當時男友的戀愛始末,記得Z與男友母親的一頓大吵,還有男友后來的婚事。

憎恨平庸,認為平庸是種不可恕罪行的Z,不能忍受自己的經歷為小鎮生活貢獻新的平庸——那種茶余飯后,閑聚一處的“左拾遺右補闕”。在鄰里唇舌間,她與前男友的情史不斷演繹,永不能翻篇。

仿佛用張失效船票,她一次次被推上并不想登上的客船。

Z辭掉家鄉安逸的工作,只身去滬。她喜歡上海廣闊的層積,足以容納大量匿名者。往事成為秘密,得以恪守。

在滬的第五年,Z買下一套中山公園旁的小二手房。她和它都是舊的,對彼此又都是新的。也像與上海的關系,各自舊著,又都互為新人。她隱在這座城中,避免口舌撥弄。

對Z,這是一座“看不見的上海”。那些亂糟糟的往事,變質后發酵的恥辱,沉下去,生出暗綠苔藻。她通過一個隘口,鳧游進另個寬闊水域中。

這是許多人去到大城市的理由嗎?和Z一樣。一座深闊的城市,其深闊成為個人的掩體。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寫到貝姬的居民,這座城里居民的記憶會在每一天的零時被清空。在一次又一次的記憶重啟中,居民們獲得了永生——死亡對于他們沒有意義,死亡也不過是完成一次清零,因此死神也遠遠地避開了這座純潔的城市。

嬰兒般純潔的居民,每天重新出生一次,清白地住在這座失憶之城里。某種意義上,大城市也是這么座失憶之城。它像一塊巨型海綿,吸汲著記憶,絕不輕易泄露。

Z又從上海去了南歐。出國前一年,她的房內貼滿西班牙語單詞。冰箱、床頭、櫥柜,甚至馬桶。手機調成西語制式。四十二歲的年紀,她被扔向天空,落在二十八個字母的異國,離江南小城(連同上海的若干故事)愈遠。記憶進入新的飛地。

3

電視劇里的某個男人有些眼熟,像一位舊友。他的名字再想不起。除了面容,其他部分已虛化,消失于記憶之河。這條河里壅塞諸多沉落物,正如我也是他人記憶河中的沉落物。

親人,會不會彼此遺忘?

某年春節,去女友海茗家,她給我們看去陜北高原旅行的照片:她頭裹花布騎在馬上,模樣俊俏。她母親,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湊過來,端詳照片,問這女子是誰。我們說,是您女兒哇。老太太滿意點頭,一會又指著照片問,她是誰?有時老太太會看著海茗,羞澀而惶惑地問,“你是誰,干嘛對我這么好?”

失憶癥向來是影視劇熱衷的橋段。主人公因失憶,人生重來,把棘手問題往失憶癥里一扔,最后電光石火,找回記憶。現實版“失憶”情形要殘酷得多。它多和阿爾茨海默病勾結,成為國際上繼癌癥之后第二個讓人害怕的病癥,醫學釋之為“一種進行性發展的致死性神經退行性疾病,臨床表現為認知和記憶功能不斷惡化,日常生活能力進行性減退,并有各種神經精神癥狀和行為障礙”。

海茗的老母親,每日站在七樓窗口向下眺望,看見了什么?她認不出從自己體內分娩出的兒女,這一刻,塵歸塵,土歸土,她把一切交還塵世,去了另個時空。那里,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海茗的老母親是幸運的,有幾個輪流照管她的兒女。我的舊鄰方老師,則沒這么幸運,阿爾茨海默病將其晚年送進悲慘。她是解放前的大學生,在北京工作多年,一頭銀發,風度雍容,普通話純正。丈夫老卜搞文史研究,早年就讀于北大和清華,魏碑功底深厚,在文化部工作時曾和趙樹理同事。一次中風后,他變成奇怪的走路姿勢,一只手朝內蜷,定格髖骨處,另手持拐,每行一步,牽一發而動全身,艱巨猶如將一堆報廢零件努力拼攏一處。他堅持每日晨昏在院里走若干圈,不久后還是走向了死亡。老卜走后,方老師精神漸恍,患上阿爾茨海默癥——這對一個體面的知識女性,是比死更可怕的病。兒女極少來,請了個阿姨。阿姨不善,嫌照看麻煩,給方老師吃得很少。防盜門后,她究竟過著怎樣的悲慘生活,鄰里不知。只是從方老師的削瘦程度可推斷,阿姨的照管相當馬虎。

院里人提起方老師都唏噓,有人向她兒女單位反映過,但家事究竟難管,未有下文。

某年秋天深夜,院里突然響起喊聲,是方老師。院子鐵門鎖了,她奮力拍打,嚷著要出去,到北京給紅軍戰士們送草藥,大伙正等著。年輕時,方老師曾在離毛主席很近的崗位工作,這是她一段輝煌的人生記憶。

她心急如焚地喊著,普通話字正腔圓,她求門衛開開門!北京等著她送藥救人呢!

誰來救她呢?

院里幾人出來,勸方老師。可她焦急執意地要去北京送藥,人命關天,背負革命重任的方老師態度越來越激烈。這位知識女性蓬發趿鞋,在黑夜中聲嘶力竭。

我母親幾經周轉,查到方老師女兒電話,打去。對方推拒有事,口氣中有嫌我們狗拿耗子的不耐煩。

無奈,我跟方老師說:北京剛打電話來,一定讓您明天再送藥去。反復勸說,她將信將疑,踽踽走進樓道。不久后傳來方老師去世的消息,院里人私下說,她近乎是餓死的,保姆嫌惡她拉在身上,常餓她……

一個被記憶拋棄的老人,也被尊嚴所拋棄。

有資料顯示,近年中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已逾千萬。預計到2050年,患者人數將達兩千七百萬。并且,中國的大多數阿爾茨海默病的患者都錯過了最佳診斷時間,“中國AD病人從出現癥狀到首次確診的平均時間在一年以上,百分之六十七的患者在確診時為中重度,已錯過最佳干預階段”。

曾經,我覺得肉體的疾痼是最可怕的,現在我覺得比肉體之疾更可怕的是精神癥候。它使人尊嚴受辱,斯文掃地——那時即使肉身完好又有何意義?

據說年輕時用腦過度的人群會增加該病的發病率。我想起我媽,從事財務工作一輩子,做過的報表連起來長度和那個知名奶茶杯子近似,親友公認的“腦瓜子好使”,如今她的忘性愈來愈大,記憶于她有時像那個紙條游戲——A事件的時間搭上B事件的地點,再繞上C事件的人物,組合成一樁由她創造的新事件。

我自己無疑也屬“用腦過度”人群,碼字生涯加上失眠增殖出的思慮碎片,讓我對今后患上失憶癥的概率毫不樂觀。

上海華山醫院一位神經內科主任談到阿爾茨海默病與年紀大了記憶減退的區別時說,有四點可判斷:一,前者經提醒也想不起許多事;二,對周邊環境失去識別能力;三,逐步喪失生活自理能力;四,基本無煩惱——這第四點,聽去像是對此病的一些精神補償。若真如此,此生“想多了”的苦算得到根治性矯正,一切折磨人的記憶從此去向“無執無障”,干凈了斷。

可是,與難以忘卻的苦相比,我為何更恐懼的是失憶后的“放下”——那如斷崖下的萬丈空白?

4

納博科夫說:“生動地追憶往昔生活的殘留片段,似乎是我畢生懷著最大的熱情來從事的一件事。”他的意思是,記憶是一生最重要的不動產。

可這筆不動產若遭了賊呢?賊還不是外來的,是“監守自盜”。

和納博科夫相反,博爾赫斯在一次訪談中說,如果世間真有上帝能賜予永生的話,他希望上帝能賜予他遺忘,“我寧愿不知道博爾赫斯的所有情況,不知道他在這個世上的經歷,如果我的記憶被抹掉,我就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我”與“非我”,不僅僅是博爾赫斯的迷宮,也是更多人的迷宮。

有次聽親戚說起我青春期一樁事,幾乎不能信,那個不可理喻的家伙怎會是我?在親戚的陳述中,那個家伙乖張敏感,長滿倒刺。我像聽一個陌生人的傳聞般,聽親戚說著,帶著一點尷尬的僥幸:我不記得,那就不算數。

但我其實知道,那的確曾是我,敏感尖銳——那看似朝外的刺,刺向的其實是自己。

在遺忘類型中,大腦會自動生成一種“選擇性遺忘”:遺忘內容經過高度選擇,以滿足特殊感情的需要。例如,完全忘記某一重大事件的經過,以致矢口否認此事曾發生的事實。這種遺忘方式,就像人遇上紅燈,會本能自動地剎車一樣。

上過一堂心理課。上海莘莊,在美國心理女博士的指導練習下,有人在臺上痛哭失聲,描述自己“像陷在一個洞里”,那個黑洞就是她的創傷漩渦:她和父母的關系。另個衣飾講究的女人上臺,在博士指導下,她亦突然失控,淚水迸發,因為與女兒的關系。她說女兒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說話不敢看她的眼睛……

臺下的我詫于她們上臺與當眾痛哭的勇氣。大概,人人內心都有個或淺或深的“記憶黑洞”?青春期郊外一座小橋邊,我和女伴聊天,聊到成長,她突然說,我永遠不會說出一件事。幽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聲音低而堅定,表明她將永守一樁秘密。晚風吹來草皮與河水略腥的氣味,貨車從公路疾馳而過,卷起一波波塵土。

重潛那個黑洞,就能獲得救贖與光明?那次課上,我問自己,你有勇氣上臺嗎?有勇氣當眾潛入記憶深處去作回顧嗎?不!我知道自己多緊張于這一切的發生。那些舊日之傷,請停駐原地,我已走遠,瑣碎如蟻而心系一處地生活,人生愿景不過如王朔所言,“不鬧事,不出幺蛾子,安靜本分地等著自己的命盤跑光最后一秒”。

那天的課沒上完我就返程了。午飯前,我突然感到身體難以描述的巨大不適。出了教室,我在院里的一架紫藤下想等待不適過去,想堅持把下午的課上掉,但不適愈來愈嚴重,嚴重到返程像是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接下來,莫名大病一場,各項檢查都查不出具體癥結……

記憶的本能,懂得趨利避害。選擇性遺忘可以有另個命名“保護性遺忘”。

不過,并非所有“被遺忘”都能得到保護,譬如情感上的“盲視背叛”。

整整幾年,我都充當著親戚X的心理輔導師。自從發現丈夫外遇,她就陷在自我折磨與折磨他人的雙重角色中。她拒絕離婚,四處跟蹤丈夫,同時原諒他一次次謊言。她無法消化掉的深入骨縫的痛苦,部分化作對親友熟人的傾訴,我成了她重點傾訴的對象。但后來發現,一切勸說其實無效。她一次次原諒背叛的伴侶,無視對方的冷暴力,她不愿為承認這背叛而選擇離婚。她寧肯“忘記”,像鉆進沙子的鴕鳥——不,鴕鳥鉆進沙子以躲避危險原本是人類長期來的誤解。事實是,鴕鳥一旦發現敵情,會將脖子平貼地面,身體蜷曲,以暗褐色羽毛偽裝成石頭或灌木。它們并沒鉆進沙子,否則肯定會被悶死。

而“無視背叛”者的所謂“忘記”,卻是真正一頭扎進了沙子。

幾年后,她終于離婚了,獨自回家鄉小城生活。離她最初發現丈夫的背叛,已過去十年。

5

“作家們最習慣于找到過去的現在和現在的過去,永遠生活在時間的疊影里。”重讀《小團圓》時想到這句話。一個優秀作家,正是時間地質的勤奮勘探者,如張愛玲。她強大的記憶復蘇著那些一掠而過的細枝末節,易被常人疏忽的語調、眼神、手勢……它們是小說,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從沒丟開的一部分。那些“嘈嘈切切錯雜彈”的記憶始終蟄伏于她異乎敏感的神經。這書從1970年代開始創作,張已年過半百,她開始借《小團圓》對過往做個總結。至去世,稿未能完成,也未曝光,遺囑中她要求將手稿銷毀。往事歷歷,不吐如鯁在喉,吐了恐惹非議。但終于,還是示予了天下人。

博聞強記,與其說是技藝,不如說是命定。好比張愛玲,她注定要借“九莉”還魂。稱職的作家興許都像一種鳥——克拉克星鴉,為儲備冬天的糧食,星鴉辛苦勞作,收集森林中的松籽,然后埋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每年秋天,一只克拉克星鴉要將兩萬兩千到三萬三千粒松籽埋藏在五千個不同的地方。待到冬天食物稀少時,它們逐個挖開埋藏點,不論時隔多久,總也不會忘記藏糧之地。

有些人一生混沌,如傳說中只有七秒鐘記憶的金魚,他們所經歷的重大事件只是“物”,沒有引申,不加注釋。

不肯忘者,他們皈依記憶,為之立傳。

林賢治先生記一亡友,女作家黃河。他初見她,微胖,開朗,之后她移民,兩人有些信件往來。他未想到在黃河開朗外表下有隱痛的內心,而且她不愿接受M教授教示她的現代心理康復療法,即任何時候有機會都應盡量向人訴說自己的痛苦經歷(據說這樣易于平復舊日創傷)。黃河寫道:“我發現我并不真正想遺忘那傷痛。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唯一留下的印記。也許從心理學的角度說,這是自虐是病態。但對我來說,如果我把它們徹底遺忘,那個時代于我還剩下什么!……”

黃河死了。林分析她的辭世,肯定同早年的創傷種子有關,與長期壓抑、恐懼、不安之感有關。引林賢治語,“它終究在黑暗中占據你,控制你,吞噬你的生命,而你竟然以為憑自由意志可以戰勝它,真是太小覷它了。生命是有極限的。所謂‘抵抗遺忘,抵抗的力量算得了什么呢!”

遺忘或許是劑偏方,但忘或不忘,是命數。有些事物注定永遠無法達成和解。對黃河,唯“不忘”才可證示存在。去世前,她還在以義工身份為一名七十多歲的上海移民(因申請窮人的醫療保險時遇到麻煩,跳地鐵自殺,被救起后截斷雙腿)的利益而作努力。這位熱愛自由的女性,曾寫到對理想主義者的敬意,盡管“那通體的傷痕就是他們能得到的唯一獎賞”。

同樣對記憶不忘的還有張純如,這個美麗的華裔姑娘寫成二十萬字的《南京大屠殺:被二戰遺忘的浩劫》,在搜集資料過程中,她患憂郁癥住院。張純如最后的精神崩潰乃至舉槍自殺,與“浸入式”寫作此書顯然有關。

傳說中的匠人,以身為薪,瓷器方得以燒成。黃河、張純如們,也同樣躍入歷史的熊熊窯火,明知不返,卻執意將自我血色熔入其中。

當某些記憶變得吞吐、游移乃至滑向“集體無意識”時,總有絕不妥協,沿獻祭道路而去者。他們用提前殞歿的背影提醒著歷史的真相。

6

“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記,越久遠以前的事情反而記得越是清楚。這是初老癥的癥狀。”對照此條,我大概還非初老,是中老了。因為常忘掉近事,卻連在搖籃中被姐姐不慎推翻在地的驚慌,都記得。還記得一些場景與瞬間——童年的寒冬早晨,外公用煤油爐煮面的香氣;七八歲時,家里窗臺上盛開的雞冠花、指甲花,院子里的夜來香和紅艷的美人蕉;江邊往來的駁船,天空的流云,施工隊在街道挖出的一鋁盒锃亮針具,引發各種充滿離奇想像的街坊猜測。小學二年級,從外公家旁的街道小學轉入父母家附近的重點小學,讓我先考試的女班主任威嚴高大的身影(這個烏云般蓋下的身影成為她所教授的數學的隱喻)。學校隔壁省委大院內的柚子樹和紫云英,雨天沉甸甸地落在地上的紫色泡桐花。還有,鄰班一對高挑清麗的表姐妹在夏日街上走著,穿牛仔短褲,露出在那個年代顯得驚世駭俗的白皙美腿。多年后,看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那位美麗女人瑪琳娜走在西西里島小鎮的那雙美腿頓時讓我想起她們。

進入這所重點小學后,不快的回憶愈來愈多。同學對我這個插班生的疏離;十歲時外公的離世;每回父親從部隊探親回來時我的驚慌(這意味母親的告狀與父親的“整風”)……

“像一個夭折的嬰兒/種進土壤里/生根?發芽/一再重復地長出他自己”,我在一首詩中曾寫道。

一生再長,或許都是童年的某種延續與變體。

再有一些凌亂的青春記憶:暴雨夜的通宵電話,摩托車掠過的立交橋,厚厚的幾大本日記,拒絕與被拒絕,出走與歸來……沒有主線,每一天都在渴望后一天,每一天都在懊悔前一天,心智孩童般不定,又如老人般遲暮。像茨維塔耶娃的詩句,“我的青春!——我不會回頭呼喚,你曾經是我的重負和累贅。”

轉眼坐四望五,距印度作家阿蘭達蒂《微物之神》中說的“三十一歲,一個可以活著,也可以死去的年齡”已逾十年,還在努力活著,愈來愈靠近“夕陽紅”模式。但身體的疲勢仍不容分說,包括記性的衰退——據說到了四十歲,腦神經細胞的數量開始以每天一萬個的速度遞減,從而造成記憶力下降。是的,夜半憶舊事,恍如前世。詩人說,“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現實中梅花并未落滿南山,只有懊惱彌漫,天遲遲不亮,“仿佛被灌進一整個冬天的黑暗”。

那些舊事部分被寫下,部分的,永不會被寫下。已發表的絕對誠實的文字是稀有的。在寫下(發表)與真實之間,注定隔著不可被全部指認的罅隙。

或許只有日記相對誠實。

八月,在去北歐與俄羅斯旅行途中認識一位湖北黃石的馮老先生,從赫爾辛基到彼得堡的車上,他埋頭記著日記。從小學六年級起,他已記了五十多年的日記,一天不落。

回國后,他拍了幾則行程日記給我看——

2016.8.20星期六陰,陣雨轉多云

圣·彼得堡——莫斯科

圣·彼得堡時間五點起床,在賓館大廳遇一北京游客,一聊,知與我同年同月出生,與我同屆(高66級),且性格興趣同。他參加的是俄羅斯十日游,除俄羅斯莫斯科圣·彼得堡外,還有新西伯利亞和莫彼之間的一個小城,原價九千元人民幣,因有人臨時退團,他撿了一個漏,只花了六千元。互相交流了旅游經歷及感受,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聊興濃,話無盡,情難舍。

我對俄羅斯有難舍的情懷,這可追溯到1960年代初上初中,那時中蘇關系不錯,我迷上了俄語,并把到蘇聯留學作為自己的目標,因而俄語成績不錯。1963年初中畢業,高中全市統考,我因俄語九十九分的成績被優先錄取省重點高中——黃石一中。高中三年我也把俄語作為我學習的重中之重,1966年填寫高考志愿,前三都是外語專業。這個夢經過半年的迎考準備,因“文革”開始而化為泡影!更黑色幽默的是,在“文革”初期查抄學校檔案中,發現全校應屆高中保送生中,有保送我上北京外語學院的學校推薦書。很久以后,當聽到這個遲來的信息時,我已下放農村插隊,在“廣闊天地”里接受再教育。再次燃起希望是在十二年后的1978年,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因年齡限制(外語專業限二十五歲以下)我未能如愿進外語系,而被無多大興趣的財經專業錄取。這就是我的俄羅斯情懷,所以,退休后的第一次出國,我就選擇了俄羅斯(2006年)。這次北歐四國加俄羅斯是舊地重游,仍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

人間惆悵客,筆底憶平生。五十多年的歲月串聯而成的日記,不,應當是五十多年日記串聯而成的歲月。這次旅行后,黃老先生和一位同樣熱衷行走的老友建了個小群,把我也拉進了。他們分享著與老伴共走天涯的記錄,黃老先生最近分享的是“大巴爾干希臘九國十六日游記”,還發了不少視頻與圖片,包括南非開普敦豪特灣的海豹島上,數以萬計的海豹棲息礁石的奇觀。

感佩這些老人的腳力與心力,他們尚有去看蔚藍的大海和船帆的熱忱,并付諸記錄。而我成為一個所謂的職業寫作者后,反而很少以日記的形式記些什么,包括這些年的異邦旅行,旅途中多用手機鏡頭記錄,結果是不少記憶始于手機鏡頭,也終結于鏡頭,行走雜糅成一片走馬觀花的景狀。澳洲的海和加拿大的海混在一塊,意大利帥哥的臉和德國樂手的臉重疊一起,紐約的太陽輻射著洛杉磯的樓宇,那些古老輝煌的教堂,多數想不起名字,只余相似的莊嚴……

我是真的到達過這些地方?對一名路盲與健忘者,旅途何以成立?

所幸,還清晰地記得一些與人有關的畫面。

新西蘭的一所教堂(關于它神圣的背景資料全忘),一如其他到過的教堂,華美的穹頂使無神論者都會產生上帝在俯看的錯覺。東張西望間,見進門左手邊有座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一位短發的東方女子抱緊耶穌的腿,像抱緊骨肉相連的親人,抱緊所有的罪與罰。她久久地,一動不動。這具清瘦背影,與傳說中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身影一般讓人震動。直至出教堂,我也沒看到她的臉。一個在承受也在被慰藉的背影,這背影,仿佛是更多人的背影——負軛前行中對希望與救贖的苦苦尋找。

北歐,從峽灣蓋洛小鎮去往挪威松恩峽灣的公路上,大巴車窗掠過不遠處的山頭,成片的積雪還未化,在陽光下閃爍著碎片的光……寂靜的公路忽然掠過一個人,孑然走著,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公路上,不可思議地走著。大巴飛快地往前開了十幾分鐘,半個鐘頭,個把小時,仍未見到任何人跡(包括服務區、加油站、商店)的公路上,剛才那個行走的人像是錯覺。但我分明看見了他,像一只微小、固執的蟻,也像是超現實的神的信息。

溫哥華的史丹利公園,一個跛腿老男人用攝像機偷拍一位躺在公園長椅上小憩的女人(她有著迷人豐滿的腰臀),陽光照射著他的緊張與迷戀,我甚至想像他的手指正微微發抖;夕陽中的澳州海灘,金色短發的同性戀,她們長久倚靠一起,偶爾微笑對視一下……

這些畫面,偶從塵世生活里跳出,像灰白風景畫中的一抹彩色,吸引我的下一次行走。

記憶是有定向的,向一些事物關閉的同時,向另些事物打開。定格下來的記憶,似乎超越了風景的存在而成為一種獨立畫面,成為某種隱喻與化身。

這些記憶,以及另些可堪記取的事物,從一地雞毛的俗世生活里浮現。如是我見,如是我聞,它們將生活的庸常性與神圣性奇異地融合一起。

7

秋天,從常走的一條路——省府大院內的一條小路走過,兩旁雜花生樹,金桂馥郁,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三層樓房皆由青灰磚砌成,鳥雀穿梭于高大樹冠間(一只黑白羽翎的“伯勞”鳥活像風度翩翩的小開),一條英俊的白色哈士奇懶洋洋臥于路中,即使對面騎來一輛自行車它也懶得動彈,車得繞著它走。因為它的英俊,人們都好脾氣地配合它的任性。每回經過,我與它對視幾眼,看著就要笑起來,它的眼眸有孩子的神情。

傍晚,某個窗口傳來鋼琴聲,另個窗口飄出燴小雜魚的香味,貫通著童年未被篡改過的氣味。路邊大叢夜來香(它有個好聽的學名“晚香玉”)隨夜色加深,釋放出令人暈眩的香氣……

這一切,像為永恒而搭建的布景,近于夢魘,是的,很快這個位于市區中心的大院就要翻天覆地了。隨著省政府遷往九龍湖的行政中心,開發商加快了改造省府大院的腳步,這些老房,這些時光,將與這些生長多年的花樹一道消失。

于上世紀50年代建成的這處省府大院,匯聚了當年從各地來此工作的省直單位干部職工。這條路上,住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們操著北方話、上海話、湖南話……開的店有糧油店、絲綢店、美發店、面食店等等,有人說它就像是南昌的“眷村”。可沒什么能阻止得了“開發”的腳步,大院東邊幾棟樓已然開拆,立于樓頂的民工揮舞著大鐵錘,一記記奮力砸下。樓一點點坍塌、縮小,窗戶沒了,露出里面的房間,老式木門框上貼著春聯,墻上是一個倒著的“福”字,旁邊貼了幾張稚氣的兒童畫。曾住在樓里的一戶人家,那個畫兒童畫的孩子必也隨大人遷走了,他會記得童年住過的這幢樓嗎?樓的青灰外墻多好看哪!

我抓緊行走,在這條路。我曾無數次牽著兒子乎乎的小手走過的路,這片由老房、樹木、舊時光同構的路。貪婪地聽、看、嗅。在消失前。

乎乎的時間被越來越多的課外班占領,從這個教室到那個教室,人工光源照射著他的成長。這條路,更多是我獨自在走,從家到單位。陽光,陰霾,雨水。樹長新葉了,從綠轉為赭色,又落了。風吹過來,復止歇。墻上用白石灰寫著“每天念佛一千遍”,字丑而虔誠。

走在這條路上,人感到生的確幸,也預見到死的必然,二者交疊如樹冠間那只伯勞鳥的黑白羽翼。鳥的啾鳴傳遞著一個可見的世界,也提示著在不可見處的發生:人類個體的生命正以比植物迅疾得多的速度走向衰憊,屬于他(她)的記憶在風里將陸續散佚,直至隨同他(她)從這世上消失。

會有新的人群匯入新的記憶。“結局時的人群仍是開始時的人群,沒有人變老,也沒有人死亡。”記憶有著個體的嶄新,又古老得似洪荒初辟。依舊是生老病死,喜怒悲歡。逢秋至,微風乍起,風中充盈過往的群聲嘁喳。遠方以遠,林盡水源,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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