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的經典散文《老王》入選了江蘇的初、高中教材。結尾處一句“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是教學中的一個難點,其實也是整體性理解文本和準確把握作者情感的一個線索和突破口。
細讀文本,從一些看似平淡無奇、無關痛癢,不經意散落各段的關鍵詞,前后勾連,彼此觀照,我們發現除了善良,楊絳身上還閃耀著一種可貴品質(或性格特點)。這也許才是她令她“愧怍”的真正原因。
課上,一學生問:“既然楊絳常坐老王的車,而且一路上還說閑話,那為什么不問他家住哪里呢?”
另一學生似乎受到啟發,更是激動地說:“楊絳這么善良,為何不常去看望生病的老王,或者把老王接到自己家照顧呢?”
順著學生的問題,我引導學生仔細研讀第一節:“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并大聲提醒:“區區21個字,注意標點符號,傳達的信息量很大啊!”還故意制造懸念——為什么“常坐”,如此熟悉、同情老王,為什么連家或者名字(全文未提及)都沒問過呢?
是高冷,還是清高?
學生似乎很好奇地竊竊私語起來。
接下來,我引導學生緊扣語言,結合語境,逐漸走進文本,慢慢走進他們交往的生活場景,走進楊絳和老王的內心世界。
當“乘客不愿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當有人污蔑瞎眼老王的品行時,楊絳卻“常坐”,還“一路上說著閑話”。他們說了些什么閑話?誰說?誰聽?
只要我們注意第2節里“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進不去了”“人老了,沒用了”“沒出息”這些詞以及冒號和雙引號便可知常常是老王在說,而且說得還不少!這既符合老王的職業特征——拉車的總會和老主顧套近乎,何況他們的關系不只是主顧。
那楊絳說了些什么話?文中好像沒有交代,只是在第4節中有這一句:“后來我在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閑聊的時候,問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
一番討論、明確后,我補充道——
當時楊絳是中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老王是生活在底層的三輪車夫,日常生活中兩人自然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這是生活的真相。等到“有一天傍晚,看見老王蹬著他那輛三輪車進大院去”再問,不僅是真關心,更體現了楊絳對老王的尊重,以及她的良好修養(尊重老王的個人隱私)。如果一路上常問些“老家住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為啥打光棍”“眼怎么瞎的”“每月錢夠不夠花”等問題,那不是楊絳,而是熱心大媽了。
有時候熱心腸常常是揭傷疤。坐他車,并做一個耐心的傾聽者,也許是對“沒有什么親人”“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的“單干戶”老王最適合的關心和尊重。
不少人臉上顯示出恍然大悟狀。我借機又制造一個懸念——
“他蹬,我坐”四個字。短促有力,對比鮮明,耐人尋味。如此白描想傳達什么信息呢?是老王拉車辛苦認真,還是我坐得舒服享受?
我引導學生再找出文中一些“莫名其妙”的語言——
當老王臨終前登門送雞蛋和香油時,楊絳覺得“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棺材”“僵尸”“骷髏”這些詞語怎么能用在如此關心你一家、如此可憐又可敬的老王身上呢?
當聽到老王是“到您那兒的第二天”就死了的時候,按理,楊絳應該表現出十分意外,十分難過,因而會更加關心老王“死”這件事。可是,楊絳說“我也不懂,沒多問”。是她真不懂回民習俗,還是她正忙于《堂吉訶德》的翻譯?
學生們滿臉狐疑,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真相有時很簡單!”我說——
平日常坐老王的車,自是無須客套,更不必忸怩作態。后來,看見熟悉的老王如此形象,楊絳出于本能的反應和聯想,也無可厚非,更無關親疏好惡。而且,在后文楊絳明確說:“我害怕得糊涂了!”
在《丙午丁未年紀事——烏云與金邊》的文末,楊絳說:“按西方成語:‘每一朵烏云都有一道銀邊。”
丈夫的腿、老王的死……人生的生、老、病、死,歷史的一粒塵埃,落在每一個頭上,就是一座山。可在楊絳的眼里,都已看淡、放下了。所謂“人生最曼妙的風景”,也許正是楊絳先生“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回到文末“愧怍”的具體語境,我們可以追問兩個問題:一是楊絳為何如此肯定老王是“來表示感謝”的;二是她憑什么確信老王是“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
文中除了楊絳女兒給的治好老王夜盲癥的“一大瓶魚肝油”,“載客三輪取締后”,楊絳關心老王“是否能夠維持生活”以外,楊絳一家還給予了老王什么,讓老王臨終前登門送雞蛋和香油表示感謝;抑或只是因為老王太善良,滴水之恩,終生要報呢?而第二個問題,除了推測他們平時非常熟悉、彼此有默契之外,楊絳為文和為人的質樸率真也許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自然地坐著老王“他蹬”的車,“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一定要給他錢”,“既然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吃驚”“害怕”于形容枯槁的老王,平靜地與老李說著老王的死,自信于老王臨終前的登門致謝與對自己給錢的理解……對于所受之苦難,她深覺老王甚于自己——為什么我活得比老王好?為什么老王蹬車,我坐車?為什么老王瞎了眼,我眼睛明亮?一個善良慈悲的人,如果他自己的人生相對優越,他會像欠了別人一樣。故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
這是楊絳式的愧怍,源于她一貫的善良與率真。
(顧健,南京市金陵中學,21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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