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波蘭]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著
于是 譯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2020年1月
定價:55.00元

在談論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寫作緣起時,有一個關鍵詞不能錯過,那就是“旅行”。熱愛旅行的她深知,寫萬卷書,更要行萬里路。越是走到世界的盡頭,越能把人性看得清楚明白。現年58歲的她經歷過風起云涌的20世紀60年代。彼時,每個年輕人都有一顆蠢蠢欲動的心,都憧憬著放下一切,探索世界邊緣的美景。托卡爾丘克也不例外。她自稱在某次遠行中,因為缺錢被困在陌生的城市里,一邊當女服務生,一邊寫起了小說。“那是一個寫給旅行者看,而且本該在火車上看的故事——不妨說是我寫給自己看的。就書而言,它像小巧精致的點心,可以讓你一口吃下去。”
這是《云游》里的一段話,也是托卡爾丘克的自白,可以用來描述她迄今為止的所有作品。《云游》正是這樣一塊“小巧精致的點心”,不僅可以在火車上讀,更誕生在旅行的路上。書中囊括回憶文章、旅行指南、心理分析、虛構故事、文學評論等諸多文體,要么是純粹的想象,要么是路上的見聞,林林總總,紛繁復雜,都與旅行有著或多或少的關系。借用托卡爾丘克的話來說,這是一部以單元形式展開的系列劇,句子與句子、章節與章節相互獨立,“它們彼此之間沒有前因后果,它們打斷了時間,但不必成為時間的一部分。它們是自成一體的事件,每一次都從零開始;每一次開始和結束都是絕對獨立的。你可以說,沒有哪一集是未完待續的”。
這番話一語道破了托卡爾丘克的寫作觀。顯然,誰也不能指望她會耗費時日創作一本傳統的旅行書。因為正是那些花花綠綠的旅游指南顛覆了人們的想象,“給這個星球上的好地方帶去了致命的一擊”。而她自己,更愿意像她熱愛的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那樣,抱著一種“純真的描摹世界的渴望”,以真正的激情寫下她真實的感受。因此,我們讀《云游》,看到的不僅僅是她個人的旅行觀,也是一整個龐大的世界。它以旅行的形式徐徐展開,揭開了作家對世界、對存在、對寫作的獨特看法。
縱觀托卡爾丘克的人生,不難發現她擁有作家、醫生的雙重身份。《云游》提到她年輕時的往事。托卡爾丘克自稱在“陰郁的大城市”華沙學了心理學。醫學院嚴酷的冷空氣讓她倍感苦澀。還好,實驗室里的青蛙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是可以被描述的,甚而被解釋,只需用簡單的答案去回答機智的問題”。如此,似乎只要用科學的工具武裝自己,她就能“完美描述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件——百分之九十比百分之五更重要”。然而,要完美地描述這個世界,并不那么簡單,至少僅僅依靠醫學的手段遠遠不夠。這意味著,她必須動用周游世界的權力,走出心理學的狹小空間,走出自小長大的城市,去更為廣闊的世界見證更為復雜的人生。
我們不知道在云游四方之后,她是否找到了解讀世界的答案。至少在《云游》里,她機智地選擇了回避。不過,托卡爾丘克并沒有辜負“云游者”的身份。她把她在路上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想到的,一筆不漏地寫了下來,就像是要構建一座“托卡爾丘克云游博物館”。說到底,這種路上之旅,就是一次探索未知、解開生命奧秘的追尋之旅。托卡爾丘克相信,真正的作家就像高明的外科醫生,始終手握鋒利的柳葉刀,深入病人的內心,將人性切割成形狀各異的病理剖片。于是,在離開診所多年以后,這位曾經的心理醫生再次拾起治病的本能。就算不能站在無影燈下親自操刀,也不妨礙她奔向遠方,在人性的未知領域作一次全面而系統的探索。
《云游》就是這種探索的產物。托卡爾丘克并不需要找到確切的答案,更不需要知道殘害人類的病毒的名稱。因為只要不停地走下去、寫下去,她就能抵達內心的終點。事實上,她寫了兩種“云游”:作家的云游與醫生的云游。當她以作家的身份出現在我們面前,她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就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人物素描、人性觀察、旅途見聞、讀書隨感。她時而觀察某個衣飾華美的肚皮舞女郎,時而想象某個男人如何四處尋找他失蹤的妻子,時而吐槽在青年旅社里常見的“年齡歧視”,時而以俯瞰的角度觀察她到過的機場。看吧,悉尼機場的造型是一架吞吐量巨大的飛機,東京機場借鑒了日語五十音圖的象形文字。而洛杉磯機場呢,顯然更符合她對人體的迷戀……
沒錯,人體。一旦醫生的意愿再次抬頭,身為作家的她就悄悄地退到了幕后。她迅速切換角色,脫去作家感性的外衣,披上理性的白大褂,筆下的字字句句都透露出醫者的理智與審慎。比如“巴黎癥候群”。初到巴黎的日本游客看到眼前的教堂、宮殿、博物館,常常會莫名地產生一系列身體反應:呼吸急促、心悸、盜汗、興奮不已。這倒不是說,他們眼前的景致有多么壯觀,而是源于現實與想象的巨大落差——現實里的巴黎與藝術作品中的巴黎并沒有太多相似之處。甚至,托卡爾丘克更愿意借用心理學術語為他們指點迷津:“有一種很有名的綜合征是以司湯達命名的。患有司湯達綜合征的人先是通過文學和其他藝術作品了解了一個地方,親身抵達后,感覺過于強烈,因而出現虛弱、甚或暈倒的狀況。”
這句話將作家司湯達與心理疾病巧妙地聯系在一起。而《云游》也就成了文學與醫學的雙重冒險。托卡爾丘克當然不會忘記17世紀荷蘭解剖學家菲利普·費爾海恩說過的話,“我們必須研究自己的疼痛”。或者說,只有理解了自己的痛苦,才能理解他人的病癥,進而治愈雙方的疼痛。這是醫生的本能與職責。那么作家呢,如果不能把整個世界牢牢地握在手中,又怎么談得上一筆一畫地描摹世界的模樣?因此,小說就成了一個巨大的罐子。她把太多未完待續的故事、筆記、軼聞,甚至于偶爾飄過大腦的念頭,都當成日常生活的標本,然后放進罐子,旋緊蓋子,也就有了托卡爾丘克式寫作。而我們呢?如果恰好與她坐在同一班夜機上四處云游,那就不必遮遮掩掩,只管向她傾訴吧。或許,在她的下一部小說里,你就能辨認出自己的樣子。■

[波蘭]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生于1962年。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其頒獎詞為:“她的敘事富于百科全書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種跨越邊界的生命形式。”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畢業于華沙大學心理系,1987年以詩集《鏡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壇,而后接連出版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E.E.》《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等,受到波蘭評論界的普遍贊揚,作品已授權四十余個國家。她善于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神話等元素,關照波蘭的歷史命運與現實生活。曾兩次獲得波蘭“尼刻獎”評審團獎,四次獲得“尼刻獎”讀者選擇獎。2018年憑借《云游》(Flights)獲布克國際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