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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母親的描述

2020-04-07 03:42:05劉廈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劉廈

多么溫暖的冬天啊,盡管外面的雪沒有化的跡象,屋里卻是陽光充沛。大塊的陽光從玻璃窗進來,落在書櫥上,落在地板上,落在姐姐的輪椅轱轆上。我在靠近窗戶的地方看書,只為盡可能多的置身于陽光中。當該翻頁的時候,我抬起了眼睛,回到了現實,我注意到了屋里的一切。

一切都那么安逸,在整體的整潔和局部的情趣中,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

母親照常做著一切,為我們洗漱完后,熱上牛奶,把被子疊整齊,并將床單鋪平整,她不允許床上有一點皺紋。她還會將桌子和所有擺設擦一遍,把不臟的地墩一遍,把茶杯刷一遍,把昨天我們換下的衣服洗好、晾曬,在這個過程中,隨時為我翻書,為姐姐調整姿勢和操作電腦,為我們及時更換熱水袋的熱水。

只有我知道,這樣的時光母親是快樂的。她會邊干活邊唱歌,她會將我好看的雜志立起來,她會將掉落的絹花頂在電腦屏幕上。母親陪我們走過了多少風雨的道路,度過了無數個與疾病爭奪我們的不眠之夜,堅持了千萬個疲憊不堪的時刻。母親別無他求,這樣的日子是她最快樂的時光,這是太多苦難才能釀出的知足。

這么多年了,母親仿佛已經成為了我們生活的底色,讓人注意不到她,然而每一件事、每一個時刻她都在。

我這個沒有見過大世面的人,倒也有一些獨特的經歷,其中一個就是——我始終都有人陪伴。我曾在一首詩《一個人》中透露過對獨處的向往,我把這個當成一種遺憾,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我離開母親獨自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是四十分鐘。我們在課堂聽課,姐姐要去廁所,母親便先推她回宿舍了,我留下繼續聽課。我竟然注意力不能完全集中了。我開始想,如果下課時母親來不了會怎么樣呢。一下課教室會瞬間吵鬧起來,我的聲音很小,要想給誰說話可能聽不到,不過他們肯定會發現我滯留在這里,同學X和同學Z一定會問我走不走,我可以讓她們把我推出教室,那就干脆把我送回宿舍,可是那個臺階如果沒有母親,可以順利通過嗎?我這樣想太多余了,因為肯定是好幾個同學一起送我的。我干嘛為這點小事費神,真是幼稚。但我還是無法集中精力。還差幾分鐘就下課了,母親怎么這么慢,她不會找不到教室了吧,畢竟在她看來教室都很相像。我的思維繼續渙散,如果突然發生地震,大家慌亂地往外跑,會有人救我嗎?教室里的那一只蒼蠅,正在課桌和講臺間玩耍,如果它落在我的身上不肯走怎么辦,那多尷尬。

我看著教室窗外,沒有風,樹停止了晃動,陽光仿佛也停止了移動。我發現,我只是一個靜物,一個有思維、有感官的靜物。是母親推動著我的時間,與其說我在世界中移動,不如說世界在我的面前移動,是母親搬動著一切,我的世界便活了。

就在下課前一分鐘,母親來了。她氣喘吁吁地從后門進來,輕手輕腳地又坐在了我身邊。我的心瞬間落地了。

這一點我多么接近一個嬰兒。或許從某些方面說,我的心理成熟度已超越了同齡人,但在安全感獲得方面,我依然需要從母親那兒獲取,就像一個學齡前的嬰兒一樣。

很多時候,我看著母親照顧我們,專注于每個細節,像一個小女孩在包兩個布娃娃。我的眼睛便偷偷濕潤了。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有她們三個在一起“玩”,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世界原本是這樣美好和簡單。

母親為我們穿衣服,系鞋帶,把衣領抻平,整理頭發,天冷了就披上披肩,蓋上毛毯,灌上熱水袋,溫度降低了不管用,溫度高了又怕燙著,所以要反復調整位置,不斷地掀開毛毯再蓋上。腳歪了要隨時擺正,褲腿也不能擰著。坐得時間長了,母親就給我們活動活動,她動作很快,看上去很幽默,我們便都笑了。

我們的每一個細節都在母親心頭,除此之外,在母親的生活中我再也找不到別的大事了。

或許我什么都不算了解,但是我不能說我不了解母親,因為母親是相對于孩子而存在的,而我始終都是一個孩子,每時每刻的第一角色都是一個人的孩子。

從我這里看,我看見了那么多的、那么深的、那么柔軟的、那么堅硬的、那么細微的、那么寬廣的母親。

然而,我想寫一寫她,卻感到了巨大的難度。因為她離我太近了,近得我看不清她的輪廓,近得我分不清哪里是她哪里是我。我從母親的體內,來到了母親的體外,但我仍然在母親的其中。

十三年前,一個近五十歲的記者采訪我們,他問母親:當初知道孩子的情況了,你有過怎樣一個思想斗爭?

母親說:沒經過什么斗爭。

他更直白地說:就沒有想過放棄?

母親說:沒有。

他很不滿意地說:不可能。

他覺得母親不夠坦誠。而母親也感到十分為難,因為無論做事還是聊天,我的父母都喜歡遷就別人。現在她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這個關注我們家的記者,可是我的母親卻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應該有什么思想斗爭。

母親出汗了,她悄悄走過來問我:這該怎么說啊?

我說:他愛信不信,你實話實說就行了。

當時如果不是有熟人介紹,幼稚的我真想中斷這樣的采訪,我又何必讓母親遭受這樣的質問。

不過,他的提問讓我有了從來沒有過的一個疑惑,一個母親,難道不是無條件地接受她的孩子嗎?沒有考慮過放棄是不真實嗎?難道考慮放棄才更真實,更容易讓別人理解?

多年過去后,我才明白:一個人可以為自己的殘酷說出一個合理的邏輯,找到一千個理由,而一個人要想為自己的善良說出什么邏輯,找到什么理由,是困難的。因為真正的善良,不在任何一個邏輯之內,不需要任何理由。母親又哪來的思想斗爭呢。

我們居住在母親內心最柔軟的部位,這里只有兩種東西,一種是母親對孩子視為自己一部分的自私的情感,另一種是善良的人被需要她的弱者喚出的無私的大愛。因此,我們可以幸福地存活。

母親這個稱謂是高尚的,因為無論誰,當她成為一個母親,一定會將她最多的愛給予她的孩子。但面對一個殘疾孩子,這份愛的表現方式是不同的,這不僅關系到單純的親子情感,更關系到一個人的境界層面、價值認識、人格和良知。

在復雜的人性面前,我的母親做著最簡單的事。

然而,我的母親又哪能只有純粹的簡單呢。

母親有一個夢,做了上百遍了。很多早晨,她都帶著昨夜那個夢的惶恐和不安醒來,仿佛還分不清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夢。她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講,還不肯睡醒的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有時候“嗯”一聲。每次母親都講得非常認真,而我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不聽我也知道她在講什么。

夢中,母親抱著我們,背著包袱,從娘家回來,天快黑了,還下著雨,路很難走,母親找不到道兒了。往哪里走啊?母親不知道問誰。地上的水不知有多深,不敢下腳,只有一條容一個人過的泥路在水的中間,母親說,這還掉下去了哩!她硬往前走,因為沒有別的路了。那路特別的軟,根本站不住,包袱掉下去了,孩子也掉下去了,又是泥,又是水,越陷越深,可是我們軟得像面條一樣,怎么扯也上不來。母親就一邊喊叫一邊扯。母親這個時候會說夢話,很多時候天已經有些亮了,母親帶著? ? ? ? ? ?哭聲的喊叫,一句也聽不清,但那急切和無助卻從夢中溢了出來。我會叫她兩聲,她“嗯”一聲,我們繼續睡。我以為這樣就打斷了母親的痛苦,但只是讓她的夢不連貫了。母親帶著我們回到家中,每當這時,她總會著重描述當時的場景。那棵棗樹還在呢,院中晾曬著好多祖父的衣裳,祖母在燒火做飯,祖父在掃院子,可是誰也不搭理她。父親在屋里算賬(那是他多年來做會計常見的場景),也不搭理她。母親給祖父祖母說好話,給父親理論,母親就這樣又哭醒了,一整天也不會逃脫這焦灼的心情。

這樣的夢,我小時候她就做,現在還做,發愁的時候她做,不發愁的時候也做。這樣的噩夢伴隨了母親三十多年。

小時候聽母親講夢,只覺得可笑,夢還當真。后來,我接觸到了弗洛伊德對夢的研究,便開始暗暗拿母親當實例來分析,才發現,母親的夢怎么能是無稽之談呢。那和母親、和真實的生活有著一脈相承的聯系,當然不是和外在的生活有什么直接聯系,我的祖父祖母父親遠不是那樣無情的面孔,而是母親以及她創造的生活內在的揭示。

用多年的時間,像纏一團線一樣,慢慢地,通過母親這個一再重復的夢,我隱約看見母親的內心深處有這樣幾個詞,拯救、惶恐、冷漠、無助,而母親每天所做的事,又何嘗不是在這些詞的推動下,變化著模樣的討好和斗爭呢。

母親的心是純粹的,就像一只小船,只承載著我們,然而它卻要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一路搏擊。小船內是柔軟的、光明的,而小船外卻是無邊無際的狂風暴雨,天昏地暗。

母親用巨大的恐懼,保護了微小的幸福。

正是因為孤獨,母親成為了一個極其要強的人。家里的事她總是沖在前頭,無論好和壞,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很多人都說,你們可以找找上頭,一個農村家庭有兩個這樣的孩子,政府不會不管。但母親卻從來沒有向政府申請過什么救助,找過什么政策,她說自己生的自己養活。

我去大學聽課,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同意了同學Z幫我拍賣詩集,也就是接受了捐款。雖然母親支持我所有的決定,但在一次疲憊中她發牢騷說:有錢就念沒錢就不念,干嘛要人家的,丟人現眼!母親的話就像一個秤砣,瞬間扔進了我的心里,砸得生疼。

或許母親的要強有些過激,但對于她的人生,卻是必然的。大多數人的要強來源于理性,而母親的要強來源于對我們的愛,對我們的愛早已超過了理性的認識。有很多東西靠理性是無法做到的。

母親不但這樣要求自己,還同樣要求我們。

小時候給我留下嚴厲印象的,是母親不允許我們哭。無論是看病還是打防疫針,母親都會嚴厲警告我們不許哭。那時候的我無法理解母親為何如此重視我們的表現。

肌電圖、針灸、打針、輸液,受罪是小,恐懼卻是一個孩子難以吃得消的。但母親每次都告訴我們:不許哭,你就說沒事,不疼。雖然我很多時候做不到說那么坦然的話,但基本可以忍耐著不哭。我不知道為什么,只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因為母親的要求,很多醫生護士都夸我勇敢。

記得我六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燈光灰暗,我在蚊帳里躺著,痰呼嚕聲很大,大人們說我在發燒。醫生便出現了。打青霉素針需要做皮試,這是比打針還要疼的,那次又碰巧把我的胳膊拉到我的面前,讓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針頭扎進我的肌膚,再向上一挑,疼痛瞬間鉆入心臟。或許是因為我看著,醫生也有些緊張了,這一挑,便穿了,所以要再進行一次,可怕的是又穿了。要進行第三次時,我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懼了,開始嚎陶大哭,喊叫,并奮力做著身體的反抗。在我的掙扎中,第三次皮試終于成功了。但我卻不肯接受打針了。我能看出母親已經很生氣了,因為她臉上的笑容已變得焦急僵硬,而我顧不了那么多,繼續喊叫。醫生沒有陪著我耗下去的耐心,便說先吃點藥吧。母親送走了醫生,回來便開始了對我嚴厲地訓斥,母親具體說了什么我已經記不得,只記得母親的態度讓我感到恐慌,只記得我感覺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母親后來哭了,哭得很無助。這樣的情景告訴我母親遇到了困難,母親的困難基本都是我無法解決的,而這次是因為我,我是可以解決母親這個困難的。我的態度便轉變了。

母親再去請醫生之前,嚴厲地對我說:不許哭了。我沒有說話,但從此以后,再沒有因為打針輸液這些皮肉之苦而流過淚。

不僅這一條,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母親不許我們在外面要嘴、耍賴,說話要懂禮貌,識大體。母親不許我們違抗她讓我們洗頭洗臉的命令,她每天把我們收拾得像過兒童節的小朋友一樣。

我的頭發光滑黑亮,又特別多,母親每天都變著花樣為我梳辮子。母親的衣服一件可以穿好多年,但她舍得給我們買衣服,雖然不昂貴,但必須整潔干凈,鞋是鞋,襪是襪。不僅是我們身上,我們的周圍母親也不肯放松。母親說:你們是花,周圍的環境就好比是綠葉。

從母親的回憶和姨她們的話語中,我得知母親從小就是一個愛干凈和追求情趣的人,母親做閨女時就愛在家里掃院子、擦桌子,以至于沒有心思學會針線活兒。母親經常說以前生活水平低,沒有干凈的條件,現在多好。誰誰誰邋遢了一輩子,不像過的。在母親的心中,干凈是生活質量的重要標準,或者說是一個人尊嚴的體現特征。所以母親對我們這方面怎么能要求不高呢。

母親總喜歡在別人面前夸贊我們,愛學習,學得快,既懂事又聰明。那時候,我總覺得母親虛榮。母親從來不說照顧我們的辛苦,當別人說體諒她的話時,母親總會把我們說得什么事情都沒有,仿佛她每天都非常清閑。那時候,我總覺得母親很虛偽。

實際上,母親每個晝夜都被照顧我們的事務占據,沒有空閑。這些事情雖然細小,但很重大。什么時候該喝水了,什么時候該吃藥了,什么時候該加衣了,在母親心中,這關系著我們的安危。冬天把我們的腳放在專門做的棉兜里,掀門簾也要防止寒風進來,我們的身邊又有許多別的大人舍不得給孩子買的課外書。所以很多小朋友都羨慕我們。記得其中一個孩子的母親后來還給母親講,誰誰回到家后說她是后娘,寧寧她娘才是親的呢。兩個母親都笑了。

有時候我想,很多殘疾人小時候都受到小朋友的排擠,而我卻沒有這樣的體驗。可能是因為我身邊的孩子們很善良,可能是因為我比較幸運,但有一個原因是肯定的,那就是母親給我們全身打上了一份高貴的光芒。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母親所做的一切就是彌補我們命運的缺失。仿佛我抵達生活的路有很多鴻溝,母親用她的歲月、汗水、疼痛、希望去填充,讓我們可以到達普通的生活,讓我們在生活中的不同看上去是那么微不足道,讓我們躲避了很多風雨,擁有了那么多幸福和快樂。

也正是母親高標準的要求,讓我意識到,我必須比別人更優秀、更懂事、更堅強,而這份必須同樣也帶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為什么要必須。

母親就這樣,把堅強給予我的同時,順便也把自卑給了我;把樂觀給予我的同時,順便也把悲觀給了我;把陽光給予我的同時,順便也把陰影給了我。不,或許母親早已看見,我生命中的自卑和悲觀是早晚要被喚醒的,那就讓制約它們的力量來喚醒吧。這樣,當敵人來臨,我站起來就是一個戰士。所以,雖然我失敗過,但從未丟失過那份尊嚴。

我隱約看見,母親內心深處有一份恐慌,所以她多年穿著威武的盔甲,母親內心深處有一片悲傷,所以她始終都把笑容掛在臉上。在母親的心里,有一個悲慘世界,她要逃離,要離那里遠一些,再遠一些。母親每天都帶著我們走在這條逃離的路上。每一個生活細節都是她的跋涉,母親太多的心血、糾結和信念,融在了其中。

我就在母親這年復一年的跋涉中慢慢長大。這樣的日子我每天獲得的是安逸,而母親每天卻要走過她的千山萬水。

在過去很多年里,母親的數落我是很難吃得消的。現在回頭望去,或許那些傷痛被當時我的脆弱夸大了,但我并不笑話曾經的自己,我更多的是感謝自己,能夠在無聲的吶喊中、無形的流血中走過來。

很小的時候,只覺得母親數落的時候是陰天的,只要母親雨過天晴,我的天也就立刻恢復了晴朗。但我十二歲以后就不一樣了,仿佛我的內心本就有一缸滿滿的悲傷和憤怒,而母親卻偏要往里扔石子。所以很多時候,母親的數落會引發我的激烈反抗,以至于引發我和母親的戰爭。

母親數落的內容,大多數我都忘了,可能就像弗洛伊德說的那樣,因為潛意識的躲避和拒絕,所以忘了。少部分典型的還記得,但我不想重復了,一是那些話仍然會刺痛人心,二是單獨聽到,怕日后曲解了母親,因為母親遠不是那樣狠的人。

我太熟悉那樣的時刻了,母親在為我們倒水、倒藥、洗衣服時,常常伴隨著洪水一樣的話,那些話都是對當時的我刺激性極強的語言,但卻要聽著,反復聽,沒完沒了地聽。我想逃跑,卻不能,我想堵上耳朵,也不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強暴,赤裸的靈魂在無助地受辱。

然而引起母親爆發的并非是我的錯,而恰恰是我無法改變又無法接受的、命運給予我的那部分。這讓當時的我感到無辜,更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疼痛。

在沉默不下去的時候,我會選擇回擊,而事實證明,這樣的沖動是錯誤的,因為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母親在我的話語中驚醒,而有所改變。反而是被我激發新的高潮,加大語言的力度。那個時候,我又怎么能明白,一個母親怎么可能在孩子的反抗中認識到錯誤呢,怎么可能在與孩子的爭吵中放下威嚴呢。更何況,和母親斗爭的那個人,并非是我。

聲淚俱下地喊叫,沒多大會兒我就沒勁了,所以我又轉向無聲地反抗。我一頓不吃飯,母親就氣勢大減,兩頓不吃飯,母親就徹底敗下陣來,一輪戰爭就宣告結束了。遺憾的是,母親并不能把戰爭的原因歸結到正確的地方,而被定義為我又耍脾氣了。所以這樣的戰爭還會出現。

我曾多次想象過離家出走。

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我睜開了眼睛,看著衣櫥泛著光亮,被子上牡丹花蕊都能看得極為清楚。我想象著,就在這樣的夜晚,我輕輕地穿衣下床,我緊張地不敢喘氣。我背上書包,裝上我所有心愛的物品,還要盡可能地多裝一些饅頭、餅干,把我的壓歲錢放在貼身的兜里。開門的時候不能出一點動靜,母親睡覺是非常輕的。院中一定安靜極了,但也一定更加明亮。我一個人走了出去。在天亮之前我能走到哪里呢?我要從307國道上一直向西,最好能過了縣城,不,我不能順著大路,應該拐向田間小路,這樣才更安全。我憧憬著家人醒來后的急切,我為將獨自面對未知而興奮。

在這樣的想象中我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依然是原來的生活,現實依然沒有絲毫改變。想到那個醒著的夢,只會讓我更加悲傷。

那時候,我不僅被母親的話語而傷害,更為母親不能體諒我的痛苦而難過。

我一直試圖著改變這樣的困境。我向父親尋求支援,向他說了我的感受,我不想證明母親是錯的,只想表達她不經意間說的話,給我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只是希望能夠聽到理解。但是我聽到的卻是極其溫和的教育:“你跟你娘一樣著干嘛,又不是別人,她愿意說什么就說什么吧。”父親的話讓我徹底絕望了,因為他說的太正確了,這個終日為我操勞、視我超越了自己生命的母親,我除了感恩,還能去糾纏這些“小事”嗎?我發現我不能再向誰尋求理解了,因為那只能讓別人覺得我自私和幼稚。

我因此更加孤獨了。

有一天,在又一場戰爭的后半段,應該是快吃晚飯的時候吧,我在舊房的西屋里,從窗口望去,柿子樹已經非常暗了。我的輪椅剛好挨著案板,案板上躺著一把菜刀,我突然看見了它,我想到了自殺。因為那是唯一逃避痛苦的方法,接著我想到,這是給母親最有力的報復,這個想法瞬間對我有了巨大的吸引力。我忍不住付諸行動。我將手慢慢地挪過去,那時我的胳膊已經不能直接到達那個范圍了,但借助案板慢慢爬動,還是可以到達的。當我的手觸到了菜刀,我變得小心翼翼,我像大人那樣試刀夠不夠快,橫著摸刀刃,感覺到了它的硬度,我知道只要我改變方向,就不一樣了,我輕輕地試了一下,沒有挨住,我決定大膽一些,稍微向前了一些,瞬間,我的汗毛豎了起來。我感覺到了一種鋒利,一種無形的力量,瞬間找到了我的縫隙,侵入了我的內部。我把手收回來。我看著自己的手指頭上出現了一道紅痕,并且這道紅痕慢慢變寬,血量還不夠滴落,但它是那么扎眼!

我仿佛看見,我體內的瀑布已經傾瀉,我體內的火焰已經燃燒。這紅色的血痕是那么的醒目,看著它,我突然感覺,我已經自殺過了,我仿佛已經為了自己的尊嚴而英勇就義,我已經成為了一個英雄。

我仿佛看到了這悲痛的邊緣,看到了它的邊緣,就不再覺得它那么無邊無際了,不再覺得它那么龐大了。這讓我和現實的處境拉開了一些距離,仿佛可以到達這個處境之外了。我因為母親的數落而最痛苦的日子也就宣告結束了。

隨著歲月的更迭,我已離母親的數落越來越遠了,不是它離開了我,而是我跋涉著離開了它。

這是一條漫長而曲折的路,我走了十幾年,回頭望去,看見曾經的那個孩子,用純凈而傷悲的目光望著夕陽的余輝,她窄小又柔弱的心靈承受著第一次悲痛,那悲痛是那么真切和巨大,她并不知道,與后來的日子相比,那悲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在這條路上跋涉時,我發現,母親也在一點點遠離她的數落。

她不再那么暴躁了,面對生活,母親平靜了許多,仿佛有很多話已經說夠了,有很多東西已經懂得了,有很多東西已經不在乎了,有很多東西已經放下了。或許這是歲月帶給母親的成長。

當那段日子過去后,母親已經淡忘了她說了什么,因為那對于她仍然是被動的,就像哭的時候,誰又記得流過多少眼淚。

我突然發現,我那段痛苦的日子,正是母親掙扎的階段,而且母親那個階段遠比我開始得早。她說的每一句狠毒的話,都是她的傷口在痙攣、在流血。每一句話,都是她黑夜與光明的斗爭,是她脆弱與堅強的較量,是她消極與不甘的糾纏。只是母親釋放了出來,然而對于母親來說,這是她唯一的獲救之路。這樣的聲音,無一不準確地抵達我內心深處的創面,讓本就疼痛的地方更加疼痛。我曾經詫異,為什么母親總能準確地擊中我的痛處,卻原來,我和母親擁有一個共同的傷口。

所以,我又怎么能說那是母親給予我的折磨呢,那是命運給予我們的,煉獄般的修行。

我看見,母親跋涉的那條路,遠比我的這條更加漫長和坎坷。沒有人知道,她那一段段路是如何走過來的,我同樣無法體會。而現在,只是看見,只是遠遠地看見了。瞬間,對母親的心痛溢滿了我的胸膛。

感謝局限,讓我沒有在無知的年紀成功出走或自殺,讓我有機會去理解我所經受的一切,尤其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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