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言
北風騎著快馬呼嘯而來,敲著窗打著瓦噼里啪啦。
屋內燈光昏暗。還是壯年的父親坐在煤火爐旁翻烤著紅薯。煤火爐是生鐵鑄的,支棱著的外沿像父親的手掌,寬厚而溫暖。紅薯睡在溫暖的外沿上,橢圓形的像大鴨蛋,細長的如小胡蘿卜,有的長著須,有的拖著尾,母親稱它為紅薯頭。熱氣隨著煙囪游走,紅薯頭的香味粘著熱氣游走。紅薯頭外邊扣著個舊瓷盆,每隔十來分鐘父親掀起瓷盆捏捏紅薯頭,順便再給它們翻翻身,這樣烤出的紅薯頭熟得均勻且口感松軟。被烤的紅薯頭是燙手的山芋,每一次翻動,父親嘴里便發出吸吸溜溜的聲音。
我們照例是埋頭寫作業,兩張桌子擠著四個孩子,不能專心致志是必然的。你碰著我,我擠著你,給交頭接耳找到理由。父親時不時提醒我們紅薯快熟了。紅薯快熟了的時候,我們的作業也快寫完了。晚餐中的蘿卜白菜經不起青春期的鬧騰,早已消化殆盡。越熟越香的紅薯頭勾著我們圍到爐邊,圍到父親身邊。窗外寒風嗖嗖,偶爾有一截站崗的樹枝敲打窗戶,告訴我們雪是結伴而來的,已經占領了我們的房頂和大地。烤熟的紅薯頭裹著黃褐色帶黑花的袍子,頂部滋溜溜冒著香氣。捏一塊紅薯頭邊吹邊剝,黃燦燦的紅薯泥放進嘴里甜到心里。父親依然是天南海北地講著故事,有時候是陶淵明,有時候是李白、杜甫。聽著窗外簌簌落雪聲,父親說,白居易老先生備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正在約劉十九過來喝一杯呢。每天這時候都是我們最輕松愜意的時刻。
雪地里傳來吱扭吱扭的腳步聲,風雪夜歸的是剛下晚自習的母親吧。我們支起耳朵仔細聽聽,若此時再有一聲“吭吭”的輕咳,當是母親無異。我們趕緊擦手坐回座位上,認真檢查作業。母親更辛苦,無論多晚,都要等我們睡下再批改作業、備課或者做針線。
總以為這是昨天或者是前天的雪夜,那盞昏暗的燈、紅彤彤的火爐、香噴噴的烤紅薯,還有母親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總在腦海里浮現,越來越清晰。不經意間,四十多年過去了。
那時候四季分明,冬天很有冬天的樣子。雪下得大氣磅礴也很認真,洋洋灑灑一絲不茍地蓋住遠方的麥田和村莊,蓋住院子里的樹杈和鳥窩,蓋住弟弟題名的“雞我(窩)大樓”。潔白的雪裹住青磚黛瓦的家屬院,屋檐下掛著一排排晶瑩剔透的冰凌,冰凌長的一人高,短的也有尺余,我們隨著大人叫它凌冰。凌冰上部如搟面杖粗細,越往下越尖,像長長的老冰棍。太陽出來,雪白的屋頂露出花臉,雪水順著一排排小青瓦流下,凌冰開始融化,滴答滴答墜到屋跟,門前的青磚小路松軟而泥濘。孩子們打著雪仗,順手掰一塊凌冰放嘴里,咯嘣咯嘣響。
學校大門口有棵優雅的大柳樹,婀娜的柳梢像姑娘的辮子,辮子系著一顆顆玉珠。大人們清掃了道路,就開始幫我們堆雪人。我們跑前跑后幫忙,口里哈著熱氣,臉和手凍得紅撲撲的。一人多高的雪人,豐腴飽滿。用木炭描眉畫眼,用紅紙涂出胭脂色臉蛋,再撕個銅錢大小的紅圓心,點在兩眉之間,活脫脫一個美人坯子。
母親是出身鄉下的讀書人,對老規矩格外講究。春節回娘家走親戚必不可少。那年的雪下得格外長格外大,從臘月斷斷續續下到過年。母親每天嘆息說,這雪下得好,明年收成好,就是沒法去給你姥姥拜年。天剛放晴,母親一大早起來,邊做飯邊給我們穿戴整齊洗干凈手臉,又收拾好走親戚的禮物,嘴里哈出的熱氣遮不住母親歡快的笑臉,趟著埋住腳踝到腿彎的雪,一步一挪向車站出發。我們興奮地瞅著腳下穿的新油鞋,油鞋硬且明亮,走在雪地里咯吱吱響,一步一個腳印。油鞋是用剛做好的新棉鞋刷上桐油,掛在太陽下晾曬而成。每年秋末,母親晚上批改完作業,趁著昏暗的燈光一針一線做好,父親用小刷子一遍一遍抹油,掛在門口晾衣服的鐵條上晾曬。那時候物質匱乏,飯菜寡淡少油,聞到桐油也覺得香噴噴的。油鞋被一層層桐油包得滴水不進,穿在腳上并不舒服。鞋里塞些麥秸草,一則保暖,一則增加舒適感。穿油鞋需配棉襪,棉襪用破棉布或破秋衣和棉花做成,襪腰子沒過腳踝。棉布沒有松緊,棉襪上口稍寬且開叉,便于穿脫。走遠路需再用布包住棉襪系緊襪口,不然走起路會硌腳踝,棉襪還走一步退一次。
家距車站十多里地,穿過縣城的主街道,還要穿過大沙河。就這樣走幾步提一次襪子,來到沙河邊。大沙河像一條年老體衰的白色長龍,安安靜靜臥在那里,任由行人在它身上趕著馬車騎著自行車或者溜著冰穿行。街上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大多都是走親戚的,時不時聽見“哎呦”一聲,便見人撲倒筐甩得老遠,果子、蒸饃、丸子散落一地。摔跤的人自認倒霉,人爬起來東西撿回來,拍打拍打身上的雪繼續趕路。
陽光下,雪白的大地潔凈得有些刺眼。母親一手著筐一手牽著弟弟,還不時回頭催著我們快點走。深一腳淺一腳,一不留神就會摔個小跟頭,好在雪厚并不疼。越走越熱越走越慢,我們解開圍巾摘掉手套。走累了走餓了,母親拿出提前多準備的一盒果子分給我們吃,仍不忘催我們走快點兒。緊趕慢趕晌午頭趕到車站,客車已如醉漢般窄窄歪歪駛出去。母親大喊著追趕汽車,把弟弟和筐留在雪地里。汽車轟隆隆的聲音蓋住母親的呼喊,留下一溜黑煙慢慢走遠。母親無助地跌坐在那里,第一次感覺到堅強又無所不能的母親如此絕望,天地間孤零零站著的我們如此渺小。
母親病故在年末,也是大雪天。重癥監護室護士出來說,各項指標已經平穩,還要觀察幾天,估計要在醫院過年了。對我們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消息。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一夜無眠的我們分工值班準備好打持久戰。雪花紛紛揚揚飄落,父親滿懷期待地說,瑞雪兆豐年是好兆頭。弟弟回家帶被子和洗漱用品,剛離開一袋煙的工夫,監護室的護士又跑過來大喊,快,呼吸衰竭,恐怕不行了。后邊的事兒一直很模糊,不記得那兩天是怎么熬過來的,除了透徹骨髓的寒冷刻在心底,其他都不愿想起憶起。因為是臘月底,母親只在家停一天就下葬了。或許是上天感念我們撕心裂肺的悲傷,只一夜,雪就鋪滿大地掛滿樹梢,如我們身上潔白的孝服。厚道質樸的老家鄉親們全村出動,冒著嚴寒幫助我們料理后事。我們跪在冰天雪地里嚎啕大哭,任憑我們磕破了頭流干了淚嘶啞了嗓子,也沒能喚回母親。從此,雪于我是糾結,害怕又想念。
母親一直疼愛我們, 她故去這幾年竟沒下過一場像樣的雪。每年冬天,雪花蜻蜓點水似的打個花胡哨就走了,不給我留下想念的機會。前幾天天氣預報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帶著寒流帶著大雪要來做客。已經幾天了,寒流騰云駕霧地來了,卻把大雪遺忘在路上。坐在陽臺上眼巴巴等候一場雪,遙遠北方的暖暖發一首小詩《火車開往冬天》給我。她說,“雪花剛落到十一月的扉頁,就收到你的信,我要去看你,坐著火車去。在夜晚的爐火旁,讀信,想你嘴角上揚的樣子,坐在綠皮火車上。火車開得太慢,從一個個城市到一個個村莊,它慢慢地走,像蝸牛。想你急切的樣子,我會溫暖地笑,不急呀,我有足夠的時間等你,等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在北緯46度。”心里暖暖的酸酸的,時而悲傷時而歡喜。我一直都坐在這列綠皮火車上,穿越一個個城市一座座村莊,離母親越來越近。大雪紛飛的冬夜,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備課、縫衣,身后是紅彤彤的火爐,火爐上是香噴噴的烤紅薯。母親望著深邃的夜空溫暖地笑著對我說:不急呀,我有足夠的時間等你。
忽然懷念一場雪,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