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蒼涼的背影

魏俊朝

那年冬天， 淹留在柳州，心里長滿了焦躁和不安，索性走出旅館，漫步在街頭，看行人匆匆，聽風聲尖厲。一個打扮花里胡哨的貴婦人，喊著，兒子，兒子，等等我。小狗回頭瞅著她，哼哼唧唧，尾巴搖得歡實。

這個時候，異常罕見的大雪落下，偌大一個柳州城，渾似一幅畫。和一個衣冠簡樸的老人對話。老人已經很老了，深眼高鼻，牙齒脫落，滿頭白發如一片茫茫雪原。他得知我客居千里之外的凄然，說柳侯祠就在不遠處，可以去看看。我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到柳州怎么可以忘了這樣一個地方？

順著老人的指引，很快便找到了柳侯祠。紛飛的雪花給它穿上了一件潔白的外衣，里面空蕩蕩的，只有我簌簌的腳步聲在回響，身后的腳印蜿蜒成先生的詩行。祠里，有假山，假山碐嶒;有真水，真水泠泠;有蒼松，蒼松高潔;有翠柏，翠柏昂然。一樹寒梅，含苞待放。它枝干崛拔，像先生，鐵骨錚錚，站成一個讓人仰望的高度。站在他的塑像旁，我虔誠地三鞠躬，仿佛穿越了一千多年的歷史云煙，一下子走進了那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長安。

那是公元773年的一天，那天長安正是一城春色半城花，處處笙歌鼎沸，人語喧喧。在一個深墻大院里，柳宗元出生了。父親柳鎮擅長詩文，母親也是大家閨秀。他很小的時候便開始在母親的教導下博覽群書。這孩子聰慧絕倫，很快便詩思縱橫、名播長安了。

十二歲那年秋天，亂葉舞紛紛。他跟隨著父親風塵仆仆、一路顛簸到了江西，這一段被“流放”的日子雖然有點苦，但是他卻在苦里開出花來，讀書、寫字，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幾年后再次回到長安，也就是792年，柳宗元被選為鄉貢。793年，年僅20歲的柳宗元又中進士及第，名聲大振。再加上父親柳鎮在長安做官多年，積攢的人脈廣，柳宗元更是好風借力，直上青云了。805年，年過而立的他被提拔為禮部員外郎，攀上了人生的頂峰。

人是三節草，不知哪節好。同樣是這一年的冬天，長安城里水寒煙冷，古木凋零，風波驟起。長安折了一枝灞橋的煙柳，惜別了柳宗元。誰知，剛剛啟程，貶往邵州的柳宗元會再次接到一紙調令，左遷永州司馬。邵州在望的他不得不調轉馬頭，前往永州，留給邵州的，只是一個孤獨的背影，一聲悠長的嘆息。這個時候，最失落的，不是柳宗元，而是小城邵州，因為與他的擦肩而過，使邵州失去了一次名揚天下的機會，邵州的心是痛的。

柳宗元一路顛沛，走到了更為幽僻的永州，這個湖南籍籍無名的小城，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了柳宗元。從波峰一下子跌落到谷底的他，感動得眼淚嘩嘩的，在面前流淌成一條翻卷著浪花的小河。他說，永州，永州，你沒有嫌棄我，我不走了，從今以后，就與你相依為命了。

柳宗元到了永州，這個與廣西毗鄰的小城，一下子，山青了，水秀了，一城的花兒全笑了。柳宗元在這里朝飲蘭露，夕眠蒼霞。偶爾，帶上妻兒出去踏青采風，看山，看水，看梅英疏淡，任年華暗換。渴了，燒一鍋開水，沏一碗熱茶，看茶葉翻卷，如起伏的人生。餓了，架上劈柴，熬一鍋粥，呼嚕呼嚕，就著腌的山野菜。暮靄沉沉，一燈如豆，妻子研磨，他懸腕“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仕途淹蹇的柳宗元，在永州，打開了一條通往千古詩詞大家的生命通道，中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中國古代山水文學再一次揚眉吐氣。前人諸葛亮在南陽躬耕，柳宗元在永州。我相信這只是機緣巧合，只是他們沒有想到，若干年后，這兩個地方會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名播四海。這兩個城市待他們也不薄。在他們去世若干年后，南陽建起了武侯祠，永州也建起柳子廟，紀念兩位先生。

815年的春上，憲宗想起了柳宗元。他屈指一算，對手下的大臣說，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了吧？動動吧，別讓他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讓他回來吧。于是柳宗元回到了長安，他回來的時候，正是草長鶯飛的三月，長安城里柳舒花放、春和景明。一路走來，他不住地揉著眼睛，打量著長安城，看著，看著，眼淚就下來了，他太愛這座城了，十年，心心念念地想啊。然而，他只得匆匆一瞥，便又要遠行。皇上在調令里說，宗元呀，我想留你在身邊，可是，大臣們不樂意呀，你去柳州吧。

目瞪口呆的他不得不拖家帶口，再次遠行，這次和他同行的，還有他的哥們劉禹錫。到了衡陽，兩人牽衣拱手，含淚拜別。他眼巴巴地望著夢得兄，改道去連州而無能為力。情郁于中，必然要訴之于外。于是他寫下了《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到了柳州，正是六月，暑氣如蒸，汗水和著淚水在眼窩里轉，流得很慢，很慢，落地已似迢迢千年。

如果在永州，柳宗元還躊躇滿志，期待東山再起的話。那么到了人跡罕至的柳州，大概他被冷風吹，心早已成灰了。在刺史的位上，他雖然失落，但為了柳州百姓，還是干了一些實事的。挖了井，種了樹，辦了學……

中國古代的文人，大多孤傲狷介，正直坦蕩，不愿溜須拍馬，仕途都不順遂。也正是仕途的連蹇，使他們在詩詞的滄海里找回了自我，成就了千古文章大家的美名。是柳州成就了柳宗元，也是柳宗元成就了柳州。

819年11月8日，那天，柳州北風策策，細雨蒙蒙，郁郁寡歡、積勞成疾的柳宗元客死在他蝸居的居所。死的時候，他嘴里不停地念叨著，長安，長安……這一年，他才47歲，正直壯年。

柳宗元走了，留給世界的只是一個蒼涼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