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名字還要大寫的字

一

1949年，農歷八月初十剛過的子夜，

金秋微涼的風，溜過紙糊窗木沿。

捂嘴偷笑那趴在土炕上的少年：

他撅著又紅又腫的屁股，

沒吃飯肚里咕嚕咕嚕，

身邊扔著被打散了的高粱糜子掃帚，

悶著頭，偷偷哭。

回想晌午火車站前廣場多熱鬧啊！

紅旗舞得嘩啦嘩啦。

電線桿上的大喇叭接觸不良，

時斷時續地講著湖南話。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里聽到：

“人民從此站起來啦！”

他懵懂地愣了一下：

打仗、死人、逃荒這么多年，

為了口飯，啥時候敢坐下？

……啊呀明白了，

這是在說好日子就要來了哇！

笑著鬧著叫著，腳踩著腳，

人山人海向前推著走，

鞋掉了也沒法回頭找。

回家后老娘氣得直跳腳，

流著淚打得他嗷嗷叫，

一雙草鞋追著半雙光腳滿村跑：

“全家老小就這一對兒布鞋！

敗家兒！你往哪兒跑！”

二

1959年，深秋霜染紅葉的凌晨兩三點

叮叮咣咣的鑿石聲回蕩山野，

同白天一樣忙碌的工地上，

一群黑黢黢的人掛在絕壁上打炮眼。

握著長釬的手滿是老繭，

已經不知扛了多長時間。

掄錘的老大哥問：

“小兄弟，你昨天剛受過傷

歇歇來抽袋煙？”

他搖搖頭搓搓凍木的臉，

又偷偷摸了摸纏著繃帶的肩。

想起給他包扎的衛生員，

突然莫名就紅了臉。

紗布口罩上一雙好看的眉眼，

聲音像咂了喇叭花底的蜜一樣甜：

“你哪來這一脊背的疤？”

“抗美援朝修鐵路讓炸的。”

“滿身傷病不安置回家，

怎么又跑到這山洼洼？”

“十五個人去，只回了仨，

能安安生生修鐵路是我享福啦！”

那時飛機上炸彈一遍遍往下扔，

密密麻麻滿地全是坑。

往前線運補給的軌炸了修修了炸，

拼得就是看哪邊能死死咬住牙。

可洋鬼子懂個啥？

我們的人就算是死了，

火車通過前都不會倒下……

姑娘聽得淚潤濕了口罩，萌出了牽掛：

“老病根越拖越重不是辦法，

戰斗英雄，我摘藥草熬土茶給你送去！”

“不用不用……我，我來你這兒拿！”

酒精蟄得傷口生疼，

可就在那一剎，

他的山崖，開滿了花。

三

1969年，冬至的五更天，

隔壁工友拉他摸黑趕去國營副食店。

聽說終于來了幾扇肉，

可得早去排隊擠前頭，

運氣好能給婆姨弄回二兩肥膘，

今天先切一半燴野菜燒，

剩一半等過年再窩在苞谷面里當餃……

寒風吹得人哆嗦，

可這人咋越走越多？！

趕緊跑跑跑，

別最后骨頭棒都沒了。

想起家里那吃窮娘的半大小子，

正在長身體見啥都饞的樣子。

八年前生的時候正鬧大災，

鐵路線成了保命線，

省下自己的藥錢和口糧總算喂活孩子。

后來大三線建設東奔西勞，

又添了心尖上的小棉襖，

兒女雙全，一家人要吃飽，

風箏想飛高，就得迎風使勁跑，

汗水比清水重但比血水甜，

咬牙拼命干總有天會好。

四

1979年的最后一天，

黎明前水墨色的天，

是夜，大雪。

蒸汽機車冒著煙，

趟過茫茫平原，

如大魚的背鰭劃破熟睡的海面，

兩條鋼軌在暗涌中伸向天邊。

當年的半大小子三年前輟學接班，

如今在外出乘已半月。

爐門前半塊饃嚼了半天，

總不自覺去摸衣角一遍遍，

里頭縫著牛皮紙包著的幾張糧票

和一個月的工資28塊6角4分錢。

這個時間，

母親已在炕頭上開始做針線活，

四個妹妹也又開始了一天的勤工儉學。

父親病逝時欠下的債，

全家已還了三四年，

挺過了這個春節，

日子應該就能好過些。

聽說沿海那邊搞開放，

回頭順著跑車給她們帶點啥新鮮……

想到這，

忽然有勁又揮起了锨，

火車頭越跑越快，

后面車廂里拉著初升的太陽和一家人的

明天，

爐膛里的煤燒得通紅，

映著他曬得黝黑的臉。

五

1989年，新春的第一天，

太陽剛蹦上地平線。

他蹬著自行車，

風風火火，

直奔熙攘的火車站前。

那時候，

出租車在這個北方小城不多見，

車站廣場是為數不多的停靠點。

拍著車門，

喊師傅快些再快些，

愛人要生了，

趕緊接她去婦幼保健院。

走廊里踱了一夜，

白大褂抱出個小不點：

“孩子太輕不足月，

得精心養著別怕花錢。”

親戚朋友圍一圈笑：

放心！他們鐵老大有錢……

小家伙沒勁哭，

頭次當爸的人也有些懵圈，

他抱著孩子，腦子里嗡嗡直響，

激動得別人說什么都沒聽見。

大眼和小眼就那么對望著，

幸福得，面面相覷。

六

1999年，仲夏蟬最吵的那一天，

早飯時間鞭炮聲響起一片。

鐵路油氈工房在香港回歸那年拆遷，

搬進新樓就在今天。

貼了大理石磚的地，

墻上還裝了百葉窗簾。

母親連聲說好好好，

老小從這里嫁出去也算風光體面。

咱圖個喜上加喜，

就辦在和澳門升國旗同一天，

到時新娘紅鞋藏高點，

讓那傻小子找上大半天！

后來，紅鞋綁在房頂和燈罩間，

接親日《七子之歌》飄響滿大街，

可母親終歸沒來得及

看一眼。

他哭得鼻涕眼淚糊滿了臉：

當媽又當爹幾十年，

一生把幾輩子的苦都吃遍，

好日子剛露頭，

福卻沒趕上享一天……

這世上就是有些真愛你的人，

拼了命托著你，只為你過得能好些，

等你上了岸，回頭看，

她卻已精疲力竭沉入水面，

再也不見。

七

2009年，金秋的前一天，

一封掛號信叫醒了午眠。

孩子考上重點大學，

自己失去的夢又重圓。

之后的大半月，

他樂得買菜都沒讓人找零錢.

想起去年奧運會開幕式表演，

覺得大學操場跟鳥巢差不多圓。

一天電話打三遍：

“伙食咋樣？缺不缺錢？”

每次放假見了面，

他站在桌旁天天勸：

“別總玩電腦，你咋還不開學！”

可真的收了假送上火車，

心里又空落落地掰著指頭算天天。

“學習壓力大不大？”

“就業這事得提前想辦法！”

“最近是不是在談戀愛？”

要哪天真給我領了個人回來，

該怎么說話既親切又有威嚴？

假想敵在心中來回碼了許多遍，

最后也沒能確定誰更有嫌疑。

他說你這當媽的也操點心！

小時候翻人家日記讓抓了現行，

結果孩子以后啥都不寫了，放心底，

現在想翻都沒東西……

八

2019年

滿街紅旗都在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

夕陽斜照摩天大樓外立面，

炫彩大屏播著憶往昔的黑白老照片。

他戴著老花鏡瞇著眼，

超市里買了袋精品面，

手機刷碼用了紅包，

一算，等于沒花錢。

視頻通話里孩子說最近總加班，

相親的事再緩一緩，

才貌雙全與我何關？

有空還想補補覺躲個懶。

罷了，罷了，罷了，

反正瞎著急也習慣了。

包好水晶蝦仁餃去送一盤，

只要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少吃外賣多減肥別得脂肪肝，

你這婚愛結不結，我也懶得管……

高鐵挺快，

二十分鐘，華燈初上就到了站。

……趕緊琢磨點新詞兒，

催婚這事不好辦，

還得擼起袖子加油干……

九

這是一個屬于中國人的故事，

如有雷同卻一定不是巧合的往事，

因為我們都走過同樣的歲月，

都有過同樣辛酸或是喜極而泣的心事。

這是寫給深愛的散文詩，

每一筆都蘸滿時光，

摹出他們漸漸老去卻永遠年輕的樣子。

他們的堅強奮斗、平凡固執，

早已融進天地間那些創造奇跡的歷史。

也成了鐫刻在我們生命里，

比名字還要大寫的字。

作者簡介：李悅，女，陜西省職工文聯副秘書長，中國鐵路西安局集團公司作協主席，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協會員。五十余次擔任省級以上重大晚會總撰稿及主題詩朗誦、歌曲歌詞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