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悲情

黨劍

車站廣場·哭泣

蹲在光滑如鏡的地面

一個壯年男子

嚎啕大哭

許多人

投去詫異的目光

他接到

來自故鄉的長途電話：

八十歲的老母親

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他從城市的腳手架上落到地面

他高聲向工頭討要虧欠的工資

他淚如雨下：我母親這一生

太不容易……

他心急火燎地去車站排隊買票

一擠一撞之間

小偷就盜走了他半年的血汗

讓他男子漢一樣偉岸的身軀

在廣場上像一個村婦一般

大放悲聲

蜷縮成一個黑點

公交站牌·琴聲

曾經紅潤的臉龐

已經沒有一絲血色

榆樹皮般的雙手

不停地晃動

反復向走過身邊的人

乞求

公交站牌下

冰涼的混凝土地面上

雙眼緊閉的老人演奏《二泉映月》

老人家

比陰郁天空更凄涼的琴聲

是痛恨命運

把原本流光溢彩的世界奪走

還是慶幸

命運給你依憑音樂得以生存

二胡是生活之樹的樹根

寒冷和饑餓周圍

站滿了無言的嘆息

沾滿灰塵的方形紙盒里，硬幣零星

紙幣寥落，多像你慘淡寂寥的人生

闔家團圓的晚上

當我從他面前經過

裝作行色匆匆

目不斜視

我擔心，一旦停下來

我的心，會被刺得更痛

美容會所·妹妹

詭譎變幻的時光深處

誰懷著一顆漂泊的心

過境幸福東路

塵土飛揚動蕩

鏡子之中她朝我招手

瘦小的身影呈搖落之姿

像一個背負絕望之重的女人

仍然倔強地試圖歌頌這紅塵

太陽燙傷記憶，燙傷這世間的貧困

我和她之間僅僅隔了一扇透明的門

我聽見她鼓足勇氣喊了一聲：大哥

接著又怯怯生生地喊了一聲：老板

這個的確如鮮花一樣的女孩。脂粉繽紛

站在幸福東路，綻放

無意間刺痛了家鄉的荒原

她多像鄉村我那淳樸得令人心疼的姊妹

她渾身顫抖，掩飾著寥廓的羞恥

我不是她的顧客，只是眾多漂泊者中的一員

一個不是老板也不是大哥的草根男子

但是我真心地祝愿她的門前賓客如云

夜深人靜，如果可以我愿化作自由的風

無視生活的苦難與隱忍

在干凈的天空安放我的疼痛

但是我和她都屬于人間煙火

在生命最蔥郁的花季，意義留給了破碎

我無法不凝望走過的每一個屐痕

就像無法回避彩虹寂靜處的希望

什么時候卑微草根的豐饒能光明所有黑夜

甲等醫院·老張

一座名聞遐邇的三級甲等醫院

老張，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

蹣跚的背影，時常出現在腫瘤外科三樓，

晦暗的走廊盡頭

披著掉了兩個紐扣的中山裝，腳上一雙

已經破爛的黃膠鞋

已經是深夜了，窗外北風凜冽

老張彎曲的背影，刺痛了我的心

在2號病室，他的老母親，靠呼吸機維持

著呼吸

他的腳下，圍繞著凌亂的煙蒂，許多凝固

的空氣

“今天有個陜北來的病人跳樓了”

病房里幽幽地飄出了一句低聲的絮語

老張走廊盡頭紋絲不動的身影，突然抖

動了一下

他腳下眾多劣質的煙頭，也跟著微微地

開始顫栗……

玻璃幕墻·蜘蛛人

頭頂顏色漫漶的安全帽

默默地滑落

默默地勞動

默默地擺動

身上掛著一副水桶

小心翼翼地自上而下

從來不敢有絲毫的浪漫

這位清洗摩天大樓玻璃幕墻的人

這位在風中左右晃動的人

這位靠近飛鳥和流云的人

每次平安地落到地面

一顆卑微的靈魂才會停止喘息

緊握的紅繩不僅維系著生命

也緊系著一家人的希望

你是城市眼里的蜘蛛

你是女兒心中的英雄

多少次，你與一窗之隔的白領相遇

想到的卻是遠方親人心中

壓著的一塊巨石

多少次，你幻想過成為窗內的人

但是透明的玻璃堅硬到無法穿越

……驟然間，風說大就大了

你在疾風里劇烈地甩動

一次次地撞向玻璃幕墻……

內江家鄉思念你的妻子

心突然變得針扎般疼痛……

修鞋的老人

霓虹燈下，四季始終忙碌著

修鞋的老人，你比四季忙碌

古銅色的臉上，你皺褶深深

如刀的北風，撲向你

直抵你老花鏡的后面

努力地瞇起了的眼睛

粗糙的大手，布滿裂口

滲出了血的雙手，仍穿針引線

時不時放在嘴邊，呵幾口熱氣

暖暖，然后，再繼續，用錘砸

錘子，一下又一下

敲打著歲月的艱辛

讓每一雙蒙塵的鞋子

總是忍不住喊聲：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