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庫爾特·馮尼古特 晏向陽譯

要是弗雷德·哈克爾曼和圣誕節可以老死不相往來的話,他一定會這么干的。弗雷德是個單身漢,報業天才,市報主編。我在他手下當過記者,度過了難以忍受的三年。在我看來,他與圣誕精神二者之間的關系就和農家貓跟奧杜邦協會一樣毫不相干。
弗雷德跟農家貓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他總是獨來獨往,看上去懶洋洋的很是無害,其實像貓一樣威嚴而狡猾,出爪凌厲。
我在他手下的時候他四十多歲,當時他似乎可不僅僅是對圣誕節毫不尊重,對政府、婚姻、商業、愛國主義等等你能想到的重要機制無不如此。我從他那里聽到的理想僅僅是在報道人類愚蠢時務必要標題簡潔、拼寫正確、表述準確和迅速及時。
我只記得有一次圣誕節他微微表現出了類似于愉悅和友好的情緒。不過那可能只是一次巧合,因為12月25號那天正好有人越獄了。
還有一次圣誕節他對一個負責改稿的姑娘窮追猛打,直到把人家弄哭,只因為她在報道中說一個被貨運火車撞倒的人過世了。
“他有爬起來,拍拍灰塵,嘿嘿一笑,然后繼續他跟火頭發生誤會之前的行程嗎?”他不依不饒地問。
“沒有。”她咬了咬嘴唇。“他死了,還——”
“那你為什么不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他死了。被火車頭和五十八節滿載貨物的車廂還有乘務員車廂輕輕碾過之后,他死了。不用擔心有誤,我們完全可以告訴讀者。一流的報道——他死了。他上了天堂嗎?那是他過世去的地方嗎?”
“我——我不知道。”
“哼,你的報道可說的是我們非常清楚。記者明確說了那個死了的人現在在天堂——或者在去天堂的路上嗎?你跟那個人的神父確認過他有那么一丁點機會能上天堂嗎?”
她淚如泉涌。“我希望他能!”她憤怒地說道。“我只是想說我希望他上了天堂,我一點也不后悔這么說!”她抽著鼻子走開,到門邊時停了一下,瞪著哈克爾曼。“因為今天是圣誕節!”她喊道,然后就永遠離開了報界。
“圣誕節?”哈克爾曼重復道。他似乎很是不解,在房間了四下張望,仿佛指望某個人來為他翻譯一下這個單詞。“圣誕節,”他走到墻上的日歷前,用手指劃過一個個日期,停在了二十五號上。“哦——這是個標紅的數字。呵。”
不過我記得最清楚的圣誕節還是跟哈克爾曼度過的最后一個圣誕節——就是發生了那樁大案的圣誕節。哈克爾曼歡快地宣稱這樁盜竊案是本市有史以來最為昭彰的一次。
應該是在12月1號的時候,我聽見他在取早上的郵件時說,“該死,這么短命的家伙怎么會有如此多的榮耀?”
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桌前。“報社每天得到的那么多榮譽都給了管理層。這是不對的。”他說。“是你們,你們這些勤勤懇懇的職員才是這些榮耀的創造者。”
“您真是太大度了。”我不安地答道。
“所以,為了給你一個你當之無愧的提拔,我決定讓你當我的助手。”
“助理市報主編?”
“比那還大。孩子,從現在起,你就是年度圣誕節室外燈光大賽助理公關主任。你肯定以為我不知道你為報紙做出的無私奉獻吧,對不對?”他握住我的手。“好了,這就是你的回報。祝賀你。”
“謝謝。那我做什么呢?”
“管理層人員每每英年早逝的原因就是他們不知道放權,”哈克爾曼說。“這會給我延長二十歲的壽命的,因為我現在就授予你剛才商會給我的公關主任的全部權限。機遇的大門敞開了。要是你的宣傳讓今年的年度圣誕節室外燈光大賽成為最盛大、最燦爛的一次的話,你在新聞界的前途就無可限量了。說不定你就是下一屆全國葡萄干周的公關主任了。”
“恐怕我對這種藝術形式還不是很熟悉。”我說。
“沒什么,”哈克爾曼說。“就是參賽者在他們的房子面前掛滿彩色的電燈泡。誰家電線最長誰就贏得比賽。這就是你的圣誕節。”
作為一個兢兢業業的助理公關主任,我趕緊突擊了一下這個比賽的歷史,結果得知這個比賽自1938年以來除了打仗,每年都舉行。第一年的贏家在屋子前面造了個兩層樓高的圣誕老人,用燈泡點亮了他的輪廓。第二位贏家用膠合板做了一對大鐘,拿燈泡點綴出輪廓掛在屋檐下。大鐘前后一晃蕩,隱藏在灌木叢的擴音器就會發出叮叮咚咚的鈴聲。
就這樣,每年冬天的贏家都比上一年的更厲害。到后來,沒有電氣工程師的幫忙的話參賽者是絕對沒有贏的指望了。而電力和電燈公司的設備每到圣誕前夜評判時就會因為過載而面臨極大的危險。
我前面說過,哈克爾曼一點也不想和這事兒扯上關系。可不幸的是,報紙的出版人剛剛當選商會主席。當他聽到自己的手下竟然想逃脫公民的義務很是不爽。
這位出版人很少出現在市報編輯部里,不過每次出現都會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他在圣誕節前兩星期的那次。他是來教導哈克爾曼要明白自己在社區中角色的雙重性的。
“哈克爾曼,”他說。“這支隊伍里的每一個人都不只是報人,同時也是個積極的公民。”
“我參加投票,”哈克爾曼說。“我按時交稅。”
“你也就這樣了,”出版人責備道。“你當市報主編都十年了,十年來你一直在逃避處于這個位置上的公民義務——你總是偷偷把它們轉移到身邊的記者頭上去。”他指著我接著說。“把這么個孩子派去承擔這樣一份大多數公民都會覺得無上光榮的工作,你簡直是當眾扇社區的耳光。”
“我沒時間。”哈克爾曼陰沉著臉說。
“那就擠出時間來。沒人要求你一天在辦公室里呆十八個小時。那是你自己的主意。沒必要。偶爾跟你的人出去走一下,哈克爾曼,尤其是現在。過圣誕節了,伙計。參與到大賽里去,還要——”
“圣誕節對我有啥意義?”哈克爾曼說。“我不信教,也沒有家。我喝蛋奶酒會胃炎發作,圣誕節見鬼去吧。”
出版人目瞪口呆。“圣誕節見鬼去?”他茫然而沙啞地重復了一遍。
“就是。”哈克爾曼說。
“哈克爾曼,”出版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命令你參與大賽的組織活動——必須投入到圣誕節中去。對你有好處的。”
“我不干了,”哈克爾曼說。“我覺得這樣對你沒什么好處吧。”
哈克爾曼說的沒錯,他辭職對報紙絕對沒好處。那是一場災難,因為從各方面來說,他就是報紙。報社行政辦公室里沒有眼淚和咬牙切齒——只是一片平靜和耐心的等待。哈克爾曼以前也辭過職,可是從來都沒能撐過二十小時不回報社的。他這輩子里只有這份報紙。他嚷嚷著辭職就像鮭魚說要跳出山間溪流去找份朝五晚十的辦公室工作一樣不可能。
不過哈克爾曼這次離開報社倒是創造了新的記錄。他辭職二十七小時之后才回到辦公桌邊。那時他有點醉了,而且故意地誰都不瞧上一眼。
我經過他的桌子的時候,他低聲恭敬地對我嘟噥了一句什么。
“您說什么?”我問。
“我說圣誕快樂。”哈克爾曼說。
“也祝您圣誕快樂。”
“嗯,先生,”他說。“沒幾天了,對吧?就是那個滿腦子漿糊的白胡子老頭叮叮咚咚帶著禮物到我們房子門口的日子沒幾天了吧?”
“對——是沒幾天了。”
“那個趕著馴鹿的家伙無所不能吧?”哈克爾曼說。
“對——我猜是的。”
“孩子,現在跟我匯報一下,好吧?這個該死的比賽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為管理大賽專門設立的委員會里全是當地名流——市長、一家大型制造企業的老總和當地房地產委員會的主席。他們太忙了,根本沒工夫親自管理大賽中的雜事兒。哈克爾曼就仍然保留我當他的助手,我倆和幾個商會的小伙子負責大賽的準備工作。
每天晚上我們都得出去看看報名的參賽者,有好幾千呢。我們得從中篩選出一個二十強名單供委員會在圣誕前夜評選最后的冠軍。商會的底層員工負責城市南面。哈克爾曼和我負責北面。
這差事本來還算輕松的。天氣清新,不算很冷,每天都能看到星星,明亮清晰,冷冷地映襯在天鵝絨般的黑色天空上。大街上的雪都清理干凈了,可是鋪滿院子和屋頂的雪讓整個世界看上去柔軟潔凈;汽車收音機里播放著圣誕合唱。
可實際上一點也不輕松。因為哈克爾曼一直在喋喋不休,對圣誕節大放厥詞。
有一次,我正聽著廣播里播放的童聲合唱《平安夜》,心旌飄蕩,感覺就比死后上天堂只差了那么一點。哈克爾曼突然換臺,車里頓時充滿了爵士樂的鏗鏘聲。
“你為什么要這么干?”我說。
“他們太聒噪了,”哈克爾曼暴躁地說。“我們今晚都聽了八遍了、他們就像賣香煙一樣賣圣誕節——就是不停地老調重彈。我耳朵里都磨出繭子了。”
“他們不是在賣,”我說。“他們只是過節高興。”
“不過是百貨商場的另外一種廣告罷了。”
我把收音機調回播放童聲合唱的臺。“不好意思,我想把這首曲子聽完,”我說。“然后您再換臺吧。”
“靜——享天——賜睡眠,”那些年輕甜美的聲音尖聲唱道。然后主持人的聲音插了進來。“這里是十五分鐘的圣誕金曲時間,”他說。“由布拉德兄弟百貨公司呈上。百貨公司每晚開業到十點,禮拜天除外。不要等到最后一分鐘才去圣誕大采購。避開高峰吧。”
“聽到了吧!”哈克爾曼勝利地叫道。
“這個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救世主是在圣誕節出生的。”
“又錯,”哈克爾曼說。“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出生的。《圣經》里根本沒說,一個字都沒提。”
“我找誰也不會找你來當《圣經》專家咨詢。”我急切地說道。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能背《圣經》了,”哈克爾曼說。“每天晚上都得背一段。只要背錯一個字,上帝那老家伙就會狠揍我一頓。”
“哦?”這倒是出乎意料的反轉——之所以出乎意料是因為哈克爾曼平時太自我封閉了。他從不談論自己的過去,從未提及過下班之后干了些什么。現在他突然說到了自己的童年,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示了他除不耐煩和挖苦之外的情感。
“整整十年,我從未缺過一次禮拜天的主日學校。”哈克爾曼接著說。“風雨無阻,不論身體狀況如何,我都準時出現。”
“一片虔誠,嗯?”
“只是礙于老家伙的皮帶。”
“他還在嗎——你父親?”
“我不知道,”哈克爾曼漠不關心地答道。“我十五歲的時候就跑出來了,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您母親呢?”
“我一歲的時候她就死了。”
“對不起。”
“誰他媽要你對不起了?”
我們停在了那天晚上打算去看的最后一所房子面前。那是一棟橘紅色的宅邸。外面圍著火烈鳥形狀的鐵質尖柵欄,還有五個電視天線——整體由西班牙式建筑、電子設備和暴發戶的最糟糕氣場組成的一個怪物。我們沒見著外面有圣誕燈光——只有房子里的正常照明。
我們敲了敲門,以便確認我們沒找錯地兒。出來一個管家說確實是有燈光展示的,是在房子的另一邊,不過他得經過主人同意才能打開。
過了一會兒,主人現身了。這是個胖乎乎毛茸茸的家伙,兩個大門牙很是扎眼——看上去就像是穿著大紅袍子的土撥鼠。
“弗利特伍德先生,老爺。”管家對他的主人說,“這兩位先生——”
主人揮手叫他閉嘴。“一向可好呀,哈克爾曼先生?”他說。“這時候上人家家里可是有點晚呀,不過我的大門是對老朋友永遠敞開的。”
“格里本,”哈克爾曼難以置信地喊道,“洛伊·格里本。你在這兒住了多久了?”
“我現在名叫弗利特伍德·哈克爾曼——J·斯普拉格·弗利特伍德,我現在奉公守法。我們上次見面時是有點故事,可今天沒有了。我出來一年了,在這里過得平靜而體面。”
“瘋狗格里本都出來一年了,我竟然不知道?”哈克爾曼說。
“別看我,”我說。“我負責報道校董會和消防隊。”
“我欠社會的已經還清了。”格里本說。
哈克爾曼玩弄著宏大客廳門口的一對盔甲的面甲。“在我看來,你對社會是用兩分錢還了一塊錢的債,”他說。
“投資,”格里本說。“股市上的合法投資。”
“你的掮客是費了多大力氣把你錢上的血跡洗干凈才看清面額的呀?”哈克爾曼問。
“哈克爾曼,你要是還這樣濫用我的好客情意的話,我就叫他們把你扔出去。”格里本說。“你到底想怎樣?”
“他們想看燈光展示,老爺。”管家說。
我們的任務被說出來,哈克爾曼反而顯得很窘迫。“是啊,”他哼哼道,“我們進了個蠢得要死的委員會。”
“我還以為要到圣誕前夜才會開始評判呢,”格里本說。“我打算等到那時才開的——那是我獻給社區的一個驚喜。”
“一臺座芥子氣生產機嗎?”哈克爾曼說。
“好吧,聰明人,”格里本自負地說,“今晚就讓你見識一下J·斯普拉格·弗利特伍德是個什么樣的公民。”
J·斯普拉格·弗利特伍德,別名瘋狗格里本堆滿積雪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各種模糊的形狀,和深淺不一的藍色。當時快半夜了,哈克爾曼和我不停地跺著腳,往手上哈氣兒取暖。格里本和他的三個仆人在院子里跑開了,到處加固電線連接,還在一堆貌似用螺絲刀和油壺做成的塑像上忙乎。
格里本執意讓我們遠離展示點,說這樣才能在燈光打開的瞬間感受到全景的震撼。我們不知道等下會看到什么,卻被管家的動作勾起了興趣——他在用氣罐給一個巨大的氣象氣球充氣。氣球緩緩升起,下面拽著一根電纜。管家轉動了牽引機的手柄。
“那是干什么?”我悄聲問哈克爾曼。
“向上帝做最終指示。”哈克爾曼說。
“他因為什么蹲的監獄?”
“他在市里面算過一陣子賬,為了保住自己的特許權讓二十個人喪了命。所以他們以逃避所得稅的罪名把他關了五年。”
“燈光準備好了嗎?”格里本叫道。他站在門廊上,舉起雙臂,一副奇跡就在手中的姿態。
“燈光好了。”灌木叢里回答道。
“音響好了嗎?”
“音響好了,先生。”
“氣球好了嗎?”
“氣球升空了,先生。”
“放開她!”格里本說。
樹梢傳來魔鬼的尖叫聲。
一排太陽爆炸了。
哈克爾曼和我嚇得一縮,本能的用手臂擋住了臉。
等我們慢慢放下手臂,滿懷恐懼地看過去。在亮瞎眼的強光中,出現了真人大小的圣誕場景。四周大喇叭里播放著震耳欲聾的圣誕合唱。滿地都是塑料制成的牛羊,搖頭晃腦。牧羊人們的右臂舉起又放下,就跟過鐵路時的柵欄門一樣,一抖一抖地指向天空。
圣母瑪利亞和丈夫約瑟親切地看著馬槽里的孩子。機械天使扇著翅膀,還有機械的智者跟活塞一樣上上下下地蹦跶。
“看!”哈克爾曼大喊一聲蓋過了喧囂,手指著牧羊人所指的方向。氣球在天空消失了。
那兒,就在瘋狗格里本橘紅色的華屋頂上,一袋子熱氣懸在圣誕夜空中,如同伯利恒之星一般閃耀。
突然,一切又歸于黑暗沉寂。我的腦子一片遲鈍。哈克爾曼茫然的盯著那顆星星曾經的位置,說不出話來。
格里本大步走過來。“市里有人能比得上嗎?”他驕傲地喘著氣。
“沒有。”哈克爾曼冷冷地答道。
“你覺得能贏嗎?”
“能,”哈克爾曼低聲道。“除非有人能引爆一個紅鼻子馴鹿魯道夫摸樣的原子彈。”
“四面八方的人們都會不辭辛苦地趕過來親眼看一下的,”格里本說。“你們在報紙上說一下,跟著那顆星走就行了。”
“我說,格里本,”哈克爾曼說。“你知道一等獎也沒有一分錢獎金的吧?除了幅只值一塊錢的獎軸。”
格里本一副被羞辱的樣子。“當然,”他說。“這是一項公共服務,哈克爾曼。”
哈克爾曼哼了一下。“走吧,孩子,今晚就這樣了,嗯?”
這倒給了我們喘口氣的機會,我們早在真正的評判前就確定了大賽的贏家。這意味著裁判們以及我這樣的助手可以跟家人一起過圣誕夜了,而不用開著車轉悠好幾個小時來選出二十個左右的最佳參賽者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只是開車到格里本府上,眼睛被他的燈光晃瞎一下,耳朵被他的噪音震聾一下,然后握著他的手給他發完獎軸就可以回家了,還趕得及修剪圣誕樹枝,往襪子里塞禮物以及喝掉幾杯蛋奶酒。
因為圣誕節的事兒讓哈克爾曼的神經變得溫和而傷感,所以竟然有荒謬地傳言說他有顆善良的心。可哈克爾曼的表現就跟他在其他假期時別無二致。他宣布所有人加班,因為瘋狗格里本放出來都一年了卻沒有一個記者知道。
“老天,”他說,“我又得上街去了,否則報紙就會因為沒新聞而關門了。”果然,在接下來兩天,要不是靠著電訊社的消息,報紙真的就差點關門了。因為哈克爾曼幾乎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監視格里本在干啥。
雖然哈克爾曼快把我們逼死了,可還是沒發現格里本出獄后的任何不軌行為。唯一的結論就是這個格里本真的是把自己的罪行洗得白白的,可以在四十出頭的時候就退隱江湖,合法而奢侈地度過下半輩子了。
“他的錢真的都是從股市和債券上賺來的,”我第二天下班的時候疲憊地對哈克爾曼說。“他就像個乖寶寶一樣老老實實地交稅,再也沒見過那幫老朋友了。”
“好吧,好吧,好吧,”哈克爾曼惱火地說。“算了,沒關系了。”我看他比任何時候都要焦慮。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連續敲擊著。任何意外的聲音都能嚇他一跳。
“你跟他有什么過節嗎?”我問。這么狂熱地追查一個人可不是哈克爾曼的風格。他平常可沒怎么表現出對正義和罪惡之間的勝負有多在意。能讓他感興趣的只有二者沖突時產生的好新聞。“畢竟,這家伙真的是金盆洗手了。”
“拉倒吧。”哈克爾曼說。突然,他把鉛筆都掰斷了,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那時離下班可還有還幾個小時呢。
第二天我休班。我本來可以一覺睡到中午的,可是有個賣報的小孩就在我臥室的窗戶底下叫賣號外。報紙用巨大的黑色大字拼出了一個單詞:綁架!標題下的新聞說耶穌、瑪麗和約瑟的塑料人像在J·斯普拉格·弗利特伍德家給偷走了,他正懸賞一千美元收集有用信息,想在年度圣誕節室外燈光大賽圣誕前夜評判前找回他們。
幾分鐘后哈克爾曼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我必須立刻回辦公室去幫助核實潮水般涌進來的信息。
警察抱怨說,就算有幾條有用的信息,也那些蜂擁而至的業余偵探們給破壞了。不過警方在偵破這起盜竊案上毫無壓力。到晚上,搜索已經成一件沒人會逃避的愉快嬉鬧了——沒人想著逃避。而且搜索其實也是有市民們自愿的,不是為了警方。
人們一群群地挨家挨戶查看,詢問有沒有人看到耶穌寶寶。
電影院的電影都沒人看了,當地電臺也是哀嘆說大晚上的沒有一個人待在家里接電話。
成千上萬的人固執地要去搜索市里唯一的一處馬廄,而那位主人趁機靠賣熱巧克力和甜甜圈發了筆小財。一家精明的旅館趕緊登了一頁廣告,宣稱要是誰發現了耶穌和瑪麗和約瑟,他們那兒給他們留了房間。
現在報紙每一期主打新聞都是關于這場大搜索的,期期賣得精光。
哈克爾曼還是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而又高效。
“真是個奇跡,”我告訴他。“你就靠抓住這個故事,把它越吹越大,讓整個圣誕節都火起來了。”
哈克爾曼冷漠地聳聳肩。“只不過實在沒什么新聞的時候出來的鬧劇罷了。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新聞,我真希望有,我會立刻把這件破事扔到看不到的角落里去。真該有人拿著自動步槍暴走到幼兒園去了,是吧?”
“對不起,當我沒說吧。”
“我有祝過你農神節快樂嗎?”
“農神節?”
“是啊——12月底有個古老而庸俗的異教節日。過去的羅馬人會關掉學校,狂吃濫飲,見誰說愛誰,還贈送禮物。”他接個電話。“不,夫人,我們還沒找到他老人家。是的,夫人,如果找到的話是會有獎勵的。是的,夫人,馬廄已經徹底檢查過了。謝謝,再見。”
這次的大搜索與其說是為了尋找那三個失蹤的人像,不如說是場自發的歡樂游行。實際上,參與搜尋的人們不大可能找得到目標的。他們吵吵嚷嚷,只去那些他們認為有趣和好玩的地方。那個賊卻顯然是個瘋子,肯定是花了點功夫來隱藏他的這個戰利品的。
不過搜尋的人們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做事情的寓意中,所以完全是出于自愿,并不需要報社的幫助。每個人堅信那圣潔的一家肯定能在圣誕夜找到的。
不過到了圣誕前夜,城市上空并沒有出現一顆新星,只有一個由氣球懸掛起來的五百瓦燈泡飄在盜竊案受害者J·斯普拉格·弗利特伍德也即瘋狗格里本家的屋頂。
市長,大制造企業的總裁還有房地產委員會主席一起坐在市長豪華轎車的后座上。哈克爾曼和我坐在他們前面的折疊座位上。我們正驅車前往格里本家給他頒獎。他已經買了新的塑料人像替代了丟失的那一家子。
“在這條街拐彎嗎?”司機問。
“朝著那顆星星開就行。”我說。
“那是盞燈,那就是盞該死的電燈。只要有錢,誰都可以在自家屋頂上掛一盞。”哈克爾曼說。
“那就朝著那盞該死的燈開吧。”我說。
格里本已經在等我們了。他穿著燕尾禮服,親自為我們打開車門。“先生們——圣誕快樂。”他低著頭,雙手恭敬地疊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接著他領我們走過小道,跳過各種繩索,繞了一圈展示完畢又回到了大街上。他繞過大房子的屋角,是我們能觀賞這次展示的最短路徑。“我把這個看作一個神龕,”他說,“人們跟隨這星星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他退到一旁,示意我們繼續走。
這幅震撼人心的景象再次眩暈了我們。那場景就像是一堂戶外健美操課,一群毫無表情的人像在那里上下跳動,揮動手臂,撲騰翅膀。
“黑幫天堂。”哈克爾曼低聲說。
“噢,哎呀。”市長說。
房地產委員會主席看上去驚呆了,不過他清了清嗓子,勇敢地鎮定下來。“嗯,展示不錯。”他牢牢地保持著自己的廉正形象。
“你在哪兒買的新人像?”哈克爾曼問。
“從一家百貨商店的倉庫里批發的。”格里本說。
“真是一場浩大工程啊。”制造商說。
“花了四個工程師來安裝呢,”格里本自豪地說。“那個偷人像的家伙沒把霓虹燈偷走,真是謝天謝地。他們是可以操縱的,你們想看的話我可以讓他們眨眼。”
“不,不要,”市長說。“不用畫蛇添足了。”
“呃……那我贏了嗎?”格里本很小心地問道。
“嗯?”市長說。“哦——你贏了嗎?嗯,當然,我們得研究一下。我們今晚會公布結果的。”
沒人能想出其他的話來,我們慢慢朝豪華轎車挪過去。
“一共用了三十二臺電動機,兩英里長的電線,976個燈泡,還沒算那些霓虹燈。”看我們要走格里本又補充說。
“我認為我們一會兒只能老老實實地把那個獎軸交給他,”房地產商說。“照規矩就是這樣,對吧?”
“我真是不想這么做,”市長嘆了口氣。“我們能不能停下來喝杯上馬酒。”
“他贏定了,”制造商說。“我們不敢把獎發給任何其他人。他贏得相當粗暴——拿粗暴的美元、粗暴的瓦特砸出來的,不管他品味有多么糟糕。”
“還有一個點要去。”哈克爾曼說。
“我還以為這是只有一站的差事呢。”制造商說。“難道我們還沒達成一致嗎?”
哈克爾曼舉起一張卡片。“嗯,這里有個技術問題。報名的正式截止時間是今天中午。這個是截止前兩秒鐘用特別快遞送達的,我們都還沒來得及去看一眼。”
“那也肯定沒法和弗利特伍德的東西比吧,”市長說,“有什么能比得上的嗎?什么地址?”
哈克爾曼告訴了他。
“市區邊緣一個破爛社區,”房地產商說,“絕對沒法跟我們的老伙計弗利特伍德比的。”
“那我們就忽略不計吧,”制造商說。“我家有客人要來,而且……”
“拙劣的公關,”哈克爾曼嚴肅地說。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而且還鄭重其事可真是讓人意外。他可是曾經說過這世上有三種東西最讓他厭惡:老鼠、水蛭和公關人員……順序是遞增的。
不過,對于后座上的三位大人物來說,這幾個字可謂令人敬畏而且不可小覷。他們嘟嘟囔囔,坐立不安,可是卻沒有勇氣直接反駁。
“那我們就快點吧。”市長說。哈克爾曼把卡片遞給了司機。
等紅燈的時候,一群興高采烈的搜尋者從旁邊走了過去。他們沖我們喊,問我們知不知道那圣潔的一家人藏在哪兒了。
市長忍不住把頭伸出窗外。“反正你們在那兒看不到的。”他搖晃著手指指著格里本家上空的燈泡說。
又一群搜索者在我們前面過大街,一路歡唱著:
因瑪利亞誕生圣嬰
天上天使齊集
世界眾生酣睡時
天使虔敬守夜。
綠燈了,我們繼續往前開。一路遠離整齊的社區,大家基本無語,直到格里本華屋頂上的電燈被黑色的工廠煙囪遮蔽。
“你確定地址沒錯嗎?”司機越開心里越沒底了。
“我想這人還是知道自己的地址的。”哈克爾曼說。
“這真是個糟糕的決定,”制造商看著自己的手表說。“我們還是回去格里本還是弗利特伍德,或者隨便他叫啥的那里去吧,跟他說他贏了。然后就讓這事兒見鬼去吧。”
“我同意,”市長說。“可是,既然我們都走了這兒遠了,我們還是看看怎么回事吧。”
豪華轎車拐上了一條沒有路燈黑乎乎的街道,砰地撞進了一個坑里,停了下來。“就這兒了,先生們。”司機說。
我們停在了一座空無一人,墻體歪斜沒有屋頂的房子面前。它那漂漂亮亮的邊墻已經算是其最安全的部分了。上面有標記說此房已不適合居住。
“難道老鼠和白蟻也有資格參賽啦?”市長說。
“地址沒錯。”司機不服氣地說。
“掉頭回家吧。”市長說。
“等等,”房地產商說。“后面的谷倉里有燈。上帝呀,我大老遠跑來就是做評判的,我要去評判一下。”
“去看看誰在谷倉里。”市長對司機說。
司機聳了聳肩,下車,踩著白雪覆蓋的垃圾走向谷倉。他敲了敲門。門在他敲擊的力量下自己就晃蕩開了。從里面射出的光芒照出了司機的輪廓,他竟然跪了下去。
“喝醉了?”哈克爾曼說。
“我覺得不是。”市長低聲說。他舔了舔嘴唇。“我覺得他是在祈禱——這在他這輩子還是頭一遭呢。”他下車,我們跟著他一起默默地走向谷倉。等我們走到司機那兒時,我們都在他旁邊跪下了。
在我們面的正是失蹤的那個三個人像。約瑟和瑪利亞圍在一起,給睡在草窠里的耶穌寶寶遮風。谷倉里唯一的照明就是一盞油燈。跳動的燈光讓他們都鮮活起來,鮮活得令人敬畏、敬仰。
圣誕節早上,報紙告訴了人們在哪兒可以被找到那圣潔的一家。圣誕節一整天,人們都涌向那個原本冷冷清清的谷倉去朝拜。
報紙的內版有一條小消息宣布斯普拉格·弗利特伍德先生用32臺電動機、2英里長的電線和不算霓虹燈在內的976燈泡以及一個軍用剩余的氣象氣球贏得了年度戶外圣誕燈光大賽。
哈克爾曼在他的辦公桌后面工作,依然尖酸刻薄和看破紅塵。
“真是個很棒很棒的故事。”我說。
“我對它是又愛又恨。”哈克爾曼說。他搓了搓手。“我更期盼的是一月份圣誕節賬單來的時候。真是個殺人的好月份。”
“嗯,這圣誕故事肯定是要有后續的。我們還是不知道是誰干的。”
“你怎么能找出來是誰干的?參賽表人名那一欄填的是一匹小馬的名字,而那個谷倉的主人離開這里都十年了。”
“指紋,”我說。“我們可以檢查那些人像,采取指紋。”
“再出這樣的主意你就被開除了。”
“開除?”我說。“為什么?”
“褻瀆!”哈克爾曼冠冕堂皇地說,這個話題也就此結束。他的腦子正如他自己說的,總是在思考將來的故事。他從來不往回看。
哈克爾曼對于這個盜竊案、這次大搜索以及圣誕節的采取的最后一個舉動是圣誕夜把我派到谷倉那兒去照相。這是份常規而又老套的差事,他才懶得去。
“在人群后面照一張,讓那些人像對著鏡頭,”哈克爾曼說。“它們現在肯定是滿面風塵了,那么多罪人來來往往的。拍照前最好拿塊濕布擦一下。”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