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惠軍
程坎萬萬沒想到,四點時接到的疫情咨詢電話讓他的心直落谷底。
打電話的人說,他朋友是農歷二十八從武漢回來的,當天晚上得知有同學感染上冠狀病毒的消息,很害怕,決定到桃園賓館實行自我隔離,沒想到,今天開始嘔吐、發熱。
程坎一聽桃園賓館,頭嗡的一聲,大了無數倍。天啊!他家就在桃園賓館附近,二十九晚上回家的時候,他曾到附近的小超市買過香煙!當時超市里有幾個人?他也沒注意啊!
他的腦子亂成糨糊了。昨晚程坎感覺渾身酸痛、嗓子發癢的時候還想,這時候要是感冒真是太尷尬了。上午區長和區里各部門在衛健局召開疫情布置協調會的時候,他咳了好幾聲,惹得大家直看他。下午接了無數電話,協調社區、公安局、疫情防控部門、市局等等,對疫情處理以及疫情舉報電話進行追蹤,忙得也沒注意身體的狀況。
對方喂喂兩聲,他才緩過神:“告訴你朋友千萬不要走動,把他電話告訴我,我們這邊派專家組過去。”
掛了電話,程坎覺得咽喉痛得厲害、胸口也悶得難受。他打開棉襯衣的紐扣,喝了一大口水,開始設想各種可能。
如果他真感染了冠狀病毒,科室的人就有被傳染的可能。他又仔細回想這兩天密切接觸過誰,發現除了防疫科的人有可能被傳染,其他的人都不應該,連妻子也不可能,這幾天他倆幾乎沒見過面。他稍稍有些安心,但仍然覺得自己成了罪人。
他坐不住了,倉皇逃出單位。
他上了車,往家開去。開到半路,把車停在路邊。他用手摸了摸額頭,目前還沒有發熱。他感覺自己要窒息了,現在該怎么辦?
過了好一會兒,他先給媳婦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今晚值班,不回家了。然后給他在醫大的同學打電話,說了自己的情況,求他幫忙,下班后麻煩他來把血液和呼吸道樣本采集下,再帶一些干擾素針劑及洛匹那韋。
同學聽完,喊了起來:“你瘋了啊,老坎,趕緊來醫大,我現在就幫你聯系……”
“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先不說我是不是真感染了,即便是,現在所有的治療藥物,都不是治療這次冠狀病毒的特效藥!”程坎很激動,語速也很急:“我想好了,去老房子住,那里要動遷,沒什么人住了。我得靠我自己戰勝它!你要相信我!”
電話那端好一會兒沒有聲音傳來,程坎知道,同學一定在考慮他的決定的可行性。
“老坎,我全力支持你!不過我現在走不開,得三個小時后去找你。”
掛了電話,程坎考慮要不要給局長和科室的人打個電話,想了想,放棄了。這樣的煎熬,他不想讓他們也經歷,等同學來了以后再說。
程坎帶著雙層口罩在空蕩蕩的家樂福里購買了一箱礦泉水、一箱方便面、熟食罐頭、咸菜、燒水壺、一床被褥,然后把車開到離醫大不遠處的公園外墻邊停下。車里的空調一直開著,本想睡一會,可是閉上眼睛,沒有絲毫的睡意。他知道自己害怕了,本來以為不會害怕的。
他仿佛聽到四周響起蝙蝠“桀桀”的笑聲,仿佛看到冠冕樣病毒在體內蠶食著他的身體。他把車燈開到最亮,恨不得身邊有把劍,把那些亂捕亂殺亂吃野生動物的人,統統捅上一刀。突然,他想起了,他吃過鴿子。他的胃翻滾起來,終于理解用鑲有鐵尖的鞭子互相抽打,口喊“我有罪”的人,他也恨不得抽自己幾鞭子。
他想起他媳婦,她經常跟別人說,別吃活物,活物都是有魂靈的,那些殘忍的人早晚會遭天譴的。媳婦這話是金玉良言啊。他一直瞧不上她,當初要不是家窮,怎么會娶她。她除了生了一個兒子,會干點家務活,簡直沒別的好處。腦袋里裝的除了吃穿,就是別人家的家長里短。現在他突然想起她無數的好了,覺得這輩子欠了她。
他又想起兒子,他還沒抱孫子呢,本來想退休后帶孫子的,要是真被感染了,看不看到孫子還兩說呢。
他想起小時候,他一直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坎,坎坷,土坎,不好聽寓意也不好。他想改名,父母說啥不同意。他爸說,你懂個屁,你是木命,坎是水,水養木。老爸啊,你在天之靈保佑我吧,讓兒子跨過這個坎兒,我還不想現在去見您呢。
“像我這么好的人,不該被傳染上的。”一個聲音在他心中響了起來。
“屁,你真幼稚,瘟疫盛行之時,哪還分什么好人和壞人。”另一個聲音像和他作對,也冷冷地響了起來。
兩個不同的聲音在程坎的心里交錯地響著。他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把襯衣都浸透了。
終于,同學裹著厚厚的防護服上了他的車。給他采了血和口腔黏液樣本,又測了下他的體溫,說:“老坎,你這也不發燒啊,我看下你的口腔,不像被感染。你這是亂了分寸了,問過那個患者的情況沒有?”
“我咋沒想到?”
程坎立刻給去桃園賓館的專家組組長打了個電話。組長說,那患者根本不是冠狀病毒感染,他的發燒嘔吐癥狀,是因為這幾天睡不好覺,又吃一些沒有營養、不利于消化的食物,引起膽囊炎發作。
“得,老坎,你可欠我個大人情,等疫情過去,請我喝大酒吧。”同學錘了他一下,“我得趕緊回醫院……”
程坎看著同學的背影,大笑幾聲,發動車子,往單位的方向開去。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