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宏
老江在他從警幾十年馬上要退休的時候,干了一件轟轟烈烈、驚動全縣的大事——親手把自己的外甥送進了監獄。
老江的外甥張康,縣里不敢說,五交鎮,那絕對是個一跺三響,說起放下,響當當的人物。別看張康官不大,只是個提不起銜的芝麻村主任,可人家有錢,家里養得有豬,在鎮上又是大戶,旺族,從小蠻橫,養得一身痞氣,人又活絡,上層路線走得好,無論鎮長書記,派出所所長,換了哪個來五交鎮,都能在很短的時間里,搭上關系,打成一片。就是鄉里那些不入流,喜歡無事生非打架斗毆的流氓混混兒,提起張康,也沒有不怕的,見面都稱張哥。五交鎮地面上,黑白兩道,張康沒有說不起的話,辦不了的事。
但就這么一個人,沒想到卻栽在自己親舅舅的手上。
比起外甥的風光,老江實在是個不起眼的普通人物,半輩子都可以用“窩囊”兩個字來形容。一張黑瘦黑瘦的豬腰子臉,兩只眼睛,眼球上像是經常沾著層塑料膜似的,渾濁而沒有光彩。低矮瘦小的身材,天冷的時候縮在寬大的警服里,讓人尤其覺得猥瑣低矮,不像是一個警察。
說到窩囊,老江確實窩囊。打小時候,就特別膽小,經常被別的孩子欺負,甚至被比他小很多的娃娃打得哭。有一次,姐姐江蓉在屋里做飯,聽見弟弟在外面號啕,跑出去一看,原來是隔壁老王比弟弟小了將近兩歲半多的兒子,為了一個破皮球,把老江臉上抓挖出兩條血道子。老江滿臉鼻涕,縮著身子站在門樓里,哇哇嚎叫。江蓉又狠又氣,走過去從地上撿了根樹枝塞到弟弟手里,用腳踢了下老江屁股,大聲罵老江說:“你死人啊,他打你,你不會打他!打,打出爛子有姐!”老江拿著樹枝,只是哭,看著豎眉瞪眼,一副無所畏懼狀的老王兒子,任姐姐怎么罵,卻不敢動手。氣得江蓉不住用指頭跺著弟弟的頭,大罵老江窩囊,不像是個男娃。長大后,參加了工作,老江被分配到縣公安局,成了一個民警,前前后后,在局里干了三十多年。局里的領導,送走了一個又一個,身邊的同事,一個個升官發財,最不濟的,也干到了科長,唯獨老江,椅子坐穿,還是一個普通民警。逢年過節,單位里分房,有了什么福利,別人好處占盡,才能輪到老江。走到哪,見誰老江都是一副笑臉,滿團和氣。就是被人欺負,受了委屈,也從來不高聲爭辯,生怕給自己惹上麻煩。時間長了,局里大多數人都摸準了老江的脾氣,除了有事出力下苦招呼老江,其余全都無視老江的存在。不過,老江在局里,也不是完全就不被人當回事兒。領導喬遷,同事結婚,給老人做壽,給兒子過滿月,老江就會被人想起,收到請柬,或者當面的邀約。無論是誰,都不會忘了老江。老江呢,也總是按時赴邀,很少有不去的時候。即使真的有事去不了,禮金也一定要托人送到,從來不曾因為誰重要誰不重要,有落下的時候。
老江的窩囊、懦弱,甚至有點憨傻,是天生形成的性格,根子來源于母親的早死。老江的母親,在老江剛生下來還未過百天的時候,就因病而亡。父親是個暴脾氣,加之在文化大革命中經常被整,遭受批斗,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酗酒,拿孩子出氣。打小,老江見了父親就像見了老虎,父親一瞪眼睛就渾身哆嗦,結巴不會說話。遇上鄰里,也是眼神兒躲閃,不敢直面相視。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膽小懦弱,遇事害怕,沒有主見的窩囊性格。這種性格,尤其在五六歲上父親被造反派整死,家里塌了天后,更為加重。好在天不絕人,老江有個厲害的姐姐,才使他在不斷遭受的苦難里,沒有死去,沉淪。要不然,我們今天看見的老江,可能不僅僅是懦弱,窩囊的人,能不能活到現在,都很難判定。
苦難是把雙刃劍,有兩種功能。一種是,把一個懦弱的人磨煉堅強;另一種功能,就像老江,把一個本來懦弱的人折磨得更加懦弱。
老江的姐姐江蓉,卻屬于前者。
江蓉比老江大了足足十歲,打生下來,性格就風風火火,像個男娃。母親死后,江蓉代替母親原來在屋里的角色,成了家里的女主人。洗衣做飯,照顧弟弟、父親,挑起整個擔子,支撐著家里的一切。老江家沒有在失去了女主人后完全塌陷下去,全是江蓉的功勞。后來,父親被整死,江蓉自然而然,就成了家里的實際當家人。十六歲上,就驢馱干草——自辦前程,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對象,把自己嫁了出去。帶著弟弟來到夫家,供弟弟念書上學,一手把老江帶大,直到弟弟參加工作,有了媳婦。
對于姐姐,老江是既愛又怕,敬若神明。姐姐江蓉,對弟弟的老實,懦弱,卻是又恨又覺可憐。經常在背地里罵老江,要他挺直腰桿,像個男人,該搶的要搶,該爭的要爭。不搶不爭,那一輩子注定要一事無成,受人欺負。罵歸罵,但老江老實懦弱的性格,卻是從小形成,骨子里滲透出來的,無法改變。江蓉不管怎么怒其不爭、哀其不幸,對于老江,也只能搖頭嘆息。
但就這么一個人,卻親手把自己的外甥送進了監獄,當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兩個女人。這兩個女人,一個與老江有關;一個與張康有關。
與老江有關的女人名叫旋子,是縣公安局局長郝強的女兒。旋子二十多歲,剛從警校畢業參加工作,被父親送到基層來實習鍛煉。這個局長的千金,人長得挺美,不高不低的身材,白里透紅的臉蛋,臉上一笑倆淺淺的酒窩,平日里腦袋后很隨意扎著個長長的馬尾辮,一走一甩,見人一笑,陽光燦爛。穿上警服,更是英姿颯爽,青春無敵。一到五交鎮派出所,平日里死氣沉沉,仿佛一潭死水的所里,馬上就炸了鍋,沸騰起來。每一個人,從干警到所長,全都精神兒倍增,辦公室打掃得干干凈凈,說話走路,一改往日基層民警吊兒郎當、邋里邋遢的樣子,一個個警容端正,言談得體,全都成了紳士。大家之所以這樣,不只是因為她是個女的,長得漂亮,盡量精神,不讓她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因為旋子是頂頭上司的女兒,擔心她是局長的臥底,派下來了解低層民警作風和工作底細的內奸,所以必須端正自己的態度言行,免得給自己惹上麻煩。就連所長黃金勇,也是一改平日里臟話連篇、不罵人不會開口說話的毛病,變得文雅而有風度。
派出所里突然來了這么一個女娃,按說是件好事,讓人耳目一新,但黃金勇卻像遇到了什么麻煩,心里一點高興不起來。公安局是個是非窩,里面明爭暗斗,相互較勁,狗咬狗的事情多了去,在這樣的單位混,腦勺子后面不多長個心眼都不行。黃金勇在警局里面摸爬滾打多年,練就了一身見風使舵、火眼金睛的本領。全縣十幾個派出所,郝勇不把女兒送別處,偏偏送到五交鎮派出所實習,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貓膩,他不能不防。再熬一年,他就可能調離五交鎮,回到局里,成為副局長,堅決不能在這期間出什么事情。昨天,副局長梁宇剛專門打電話給他,要他安排好局長女兒的工作學習,找個工作經驗豐富的老民警帶好旋子的時候,他就在心里開始犯愁,把派出所幾個老人兒挨個推敲了個遍,不知道把這個燙手山芋推到誰手里合適。
黃金勇的擔憂和顧慮,當然不是多余。果然,派出所幾個有資歷的老民警,在挨個被他叫到辦公室討論這事的時候,一個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一個愿意當旋子的師父,帶這個徒弟。大家都是人精,這個大美女,可不是個簡簡單單前來實習的女民警,看一看,飽飽眼福可以,工作上的事,能離多遠是多遠,盡量少沾邊兒。一個不小心,做得不到位,怎么趴下的,自己都不知道。所以大家見黃金勇找自己談話,要自己帶旋子做徒弟,一個個千方百計,尋找各種理由和借口推諉搪塞,沒有一個人愿意接手。
弄了半天,沒有結果,黃金勇犯了躊躇。低頭看表,見已十二點多,感覺肚子有些餓,拉上門準備出去吃飯,沒想到一開門,卻在樓道里碰見了也要去吃飯的老江。黃金勇看見老江,頓時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把老江喊到辦公室,把這事就交給了他。
老江要只是窩窩囊囊,懦懦弱弱,就這么在局里混下去,混到退休,誰都不得罪,那也會有一個雖然平淡,但也算完美的人生。有事出差到基層里去,那些鄉鎮派出所的民警,不了解底細的,也會把老江當成上面下來的老人兒,熱情招呼。好歹老江也算局里的人,宰相的家人七品官,怎么說都比那些基層小民警高人一等。但老江天生賤命,就連一個普通民警,也做不好。有一次,他在去給一個副局長女兒結婚賀喜的時候,就因為喝多了酒,乘著酒興想要巴結副局長一下,結果嘴笨,說錯了話,不小心把局長和某酒店女老板的私事暴露出來,被局長當作受人指示,故意給自己出丑,下巴底下支磚頭,找了個理由,調到五交鎮派出所,成了一個基層民警。
被從局里調到基層,開始的時候,局里很多人都為老江憋屈,覺得不平。老江姐姐江蓉,聽說了這個消息,也很氣憤,跑到弟弟家里,慫恿弟弟去局里鬧事,別來五交鎮報到。但老江卻不但不惱,反而很高興。姐姐家就在鎮上,調到五交鎮,雖說不如城里,但離姐姐近,隔三岔五,就可以去姐姐家轉轉,看看年邁的老姐,蹭點好吃好喝,這與老江來說,是個多么好的事情。所以調令一下來,老張就什么都沒說,收拾行李,屁顛屁顛就去了五交鎮報到,從此在鎮上一待就是多年。局里也好像把他這么個人忘了似的,再沒有調他回去。
局長的女兒分配到鎮派出所來,老江是知道的,但老江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那么緊張,也沒有考慮這件事背后的復雜。我行我素,每天揣著個積滿黃銹的茶瓶子,按時到所里上班。有事干事,沒事坐在辦公室喝茶,縮在墻角,聽一群年輕人胡吹海聊。老江從來沒想,也想不到,會有這么好的事情落在自己頭上,自己會成為局長千金的師父。當黃金勇把他喊到辦公室,要他給旋子當師傅,帶著旋子的時候,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黃金勇桌旁,看著黃金勇,懵懵懂懂問:“我!我行嗎?所里那么多人,我……”
“你行,你咋不行。所里雖然還有其他人,可我考慮來考慮去,只有你能擔起這個擔子,配當這個師父。你是老人兒,又是從局里調下來的,有多年的工作經驗,別人誰有你這資歷。所以這個事,只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黃金勇了解老江,知道老江什么人,幾個二尺五的高帽子往老江頭上一扣,平日里老實巴交的老江就被捧得暈暈乎乎,伸手摸不著鼻子疙瘩在哪,忘記了自己是誰。干了半輩子民警,從來沒有人這么夸過自己,看得起自己。能給局長的千金當師傅,那是多大的榮幸。更何況,那個女娃兒那么漂亮,一笑一個酒窩,見誰都那么熱情,給她當師傅,多好的事情。老江只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兒子在四川干消防,前年江油救火的時候,被燒死了。婆姨因為受不了這個打擊,突然腦梗,導致半身不遂,至今臥病在床,成天藥不離嘴。兩年了,老江還未完全從失去兒子的悲痛中走出來,時時在沒人的時候,背著人偷偷抹淚,內心有一種不能向別人訴說的凄涼孤獨。有這么一個徒弟,帶在身邊,下鄉出門,那是多么風光的事情。黃金勇二尺高帽子一戴,兩句奉承話一說,老江就答應了,想都沒去想這件事后邊的復雜。
收旋子為徒弟第一天,老江一大早就早早起來,洗了頭,刮了胡子,趴在水龍頭上,把被煙熏成黃褐色、參差不齊的牙,刷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直到自己認為,口腔里的煙味有所減少,牙齒看上去不再那么難看方才住手。打開柜子,換了身干凈警服,一改平日不講衛生,邋里邋遢的猥瑣樣子,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許多。做好飯,伺候老婆洗漱吃了,喝了藥,安頓好了一切,才夾上自己那個有點破損,平日里下鄉才用,里面裝著鋼筆筆記本的黑色皮包,開門往派出所走去。今天是帶徒弟的第一天,旋子又是局長的女兒,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必須鄭重對待,一定要給徒弟留個好印象,不能讓人家看不起自己。師父嘛,就得有個做師傅的樣子。
讓老江沒有想到的是,他剛進辦公室,正拿著抹布抹桌子,旋子就來了。一來站在門口脆生生叫了聲師父,奪過老江手里的抹布,自己就干了起來。一邊干,一邊東拉西扯,問這問那,不住向老江請教一些不是事情的事情。嘻嘻哈哈,一臉純真,一點沒有富人家女孩的嬌貴樣子,讓老江簡直有點受寵若驚。老江平日里悶葫蘆一樣,尤其在兒子因公犧牲以后,像是被焊條焊住的嘴,突然就靈巧起來,打開了話匣子,和徒弟有問有答,說不完的話。旋子的闖入,突然間,就讓老江找到了一種激情,一種自信。老江變了一個人似的,突然就精神起來,振作起來,讓所有的人都感覺驚異。有一次,老江去姐姐家看姐姐,姐姐望著衣服整潔,頭發干凈,一臉笑容的弟弟,半晌愣是沒認出來。
人就是這么神奇,這么奇怪。一個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有時會影響一個人的一生。甚至讓一個無可救藥的人,起死回生,做出改變。旋子因為她的青春,她的美麗,她的天生的開朗純真,突然就改變了窩囊懦弱的老江,讓平日里懦弱自卑,在兒子去世后幾乎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感情和興趣的老江,突然有了一些自信,甚至一些驕傲和自豪。老江對待工作的興趣,在都要準備退休的時候,突然空前高漲,興致勃勃。
這件事與老江和外甥鬧翻,后來把外甥送進監獄,本沒什么必然的聯系。直接和這事有關聯的,是鎮上鎖子的媳婦菊子。如果不是菊子,鎮上的殺豬匠老耿就不會和張康發生沖突,張康就不會派人砸了老耿賣肉的攤子;張康如果不砸老耿賣肉的攤子,老耿就不會上訪告狀;老耿不上訪不告狀,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不會發生。老江也就不會病貓變虎,突然發威,把自己親親的親外甥送進監獄。
說起菊子,也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沒什么特別。要說特別,就是菊子人長得很美,雖然已經是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走起路來,一扭腰,一擺胯,依舊風情萬種,迷死個人。一副好長相,卻沒有嫁個好人。菊子男人鎖子,雖然不聾不啞,模樣兒周正,卻是個沒啥大本事,只會靠力氣吃飯的主,家里光景,也就一般。菊子這樣的女人,嫁了這樣的男人,怎么說都有點兒委屈,不是十分的稱心。五交鎮乃至整個鄉里,那些凡是有點小權,有點小錢的男人,無不對她虎視眈眈,暗中覬覦,一個個想著法兒靠近,以祈能跟這個女人明鋪暗蓋,鉆到一塊兒,偷個腥渾,嘗個新鮮。菊子和鎮上多少男人、多少領導有過交集,鎮子上沒人能猜得出來。但從張康把這條風騷的小母狗弄到手后,鎮子上的男人們,就很少有人敢再在菊子面前騷情。張康當過兵,心黑手辣,手底下還有一幫子人,五交鎮沒有人不怕他。以前不管如何,現在菊子和張康鉆到了一個被窩,誰再去找菊子,不是自找麻煩,尋著挨磚頭嗎。
張康和菊子好,全鎮的人都知道,獨獨瞞了菊子丈夫鎖子。鎖子一個普通男人,娶了菊子這樣的女人,為了討好老婆,讓老婆踏踏實實安心和自己過日子,簡直把自己累成了一頭牲口。三十多四十不到,長得就像一個小老頭。滿頭黑白相雜的頭發,刺猬一樣硬戳戳罩在頭皮上,又高又瘦的個子,走起路來一搖三擺,腰弓得像個大蝦。每年只要地里的農活完畢,都會背了鋪蓋,拿著行李,出門去工地上尋活,打工掙錢,回來討取老婆歡心。本來張康和自己老婆菊子好的事,鎖子是不知道的,之所以后來讓鎖子察覺,鬧得滿鎮風雨、盡人皆知,全都因了一次鎖子出門打工的時候,張康去鎖子家去找菊子,給鎖子的鄰居老耿撞見。
提起老耿,雖不能和張康相提并論,可在五交鎮,也算是個家喻戶曉,名聲響亮的人物。與張康的兇狠、狡詐、八面玲瓏不同,老耿是個絕對本分老實的人,一個實實在在的殺豬匠、屠夫。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常年殺豬練就的一手絕活。老耿的父親是個老屠夫,老耿打小跟著父親殺豬,日積月累,練得一身殺豬的好本領。幾百斤的大肥豬,只他和老婆就能放翻。讓他在五交鎮聲名大振的是,老耿賣肉,從來不用秤。要多要少,只要顧客說出斤兩,老耿一刀下去,一錢不差,五交鎮人因此送他一個外號“耿一刀”。老耿兩口子和娃子在鎮上開著個小小的肉鋪,一天一頭豬,不遇節氣,從不多賣,生意非常得好。老耿肉鋪之所以生意好,不單是因了老耿一刀切的絕活兒,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老耿的憨厚和誠實。三十多年來,老耿在鎮上賣肉,所賣的每一頭豬,都是從農戶家里收購來,吃糧食和泔水長大的土豬,從來不賣養豬場里飼料養大的白毛豬。病豬肉,注水肉、過期肉、更不要說。買老耿的肉,心里有底兒,放心。老耿站那兒,就是一張名片,一個活人做的招牌。所以老耿雖不是什么名人,可在五交鎮上,大人小孩,卻沒有不認識他的。
張康和菊子好,全鎮的人都知道,老耿當然更清楚。和鎖子是鄰居,自然而然,和菊子見面來往的次數,就比別人多。好幾次,老耿在自家門口和院子里,都瞅見過張康趁著鎖子不在去找菊子。有一次,老耿還忍耐不住,見張康進了菊子院子,偷偷爬到墻頭上,聽張康和菊子在屋里快活。那女人風騷的叫聲,撩撥得一把年紀早就對男女之事沒了興趣的老耿,突然間就興致勃勃,回屋大白天要脫老婆褲子。關于張康和菊子的事,別人說,大多是人云亦云的捕風捉影,老耿卻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掌握著很多的真實信息。老耿雖然老實,但老耿不傻。老耿知道張康的厲害,盡管對張康和菊子的事,心里明鏡似的,但對外卻是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張康是個狠人,老耿不想因這些事,給自己樹敵,制造麻煩。平日里,除了街上碰見,相互招呼,張康來肉鋪買肉,說幾句閑話,老耿跟張康,沒什么交集。突然與張康有了關系,讓老耿看見張康就如同看見了鬼,是張康開了養豬場以后。前年,張康辦養豬場后,為了推廣自己的生豬,提高銷售量,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耿,多次到肉鋪和家里來,想讓老耿代銷自己豬場的生豬,都被老耿拒絕。老耿拒絕張康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張康養的豬都是飼料催肥劑喂大的白條豬,不是土豬,無法保證質量。老耿賣了半輩子豬,不想因為這個壞了自己名聲。老耿是個老實人,信奉的是遵紀守法,小本經營,小富即安的小農思想。張康不一樣,張康野心勃勃,想要占領的不僅僅是五交鎮這一片的生豬市場,全縣的生豬市場,他都想要壟斷。老耿的肉鋪子,一天一頭豬,按說根本不在張康眼里,但張康看中的,不是這個。張康看中的,是老耿這個人,是“耿一刀”響當當的名號。張康精明,他深知老耿在屠宰業這一行的知名度、影響力。和老耿合作,會給自己帶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提升整個養殖場的生豬品質,所得利益,不可估量,絕不是一天銷售幾頭豬那么簡單。但張康沒有想到,老耿是個犟慫,一個九頭牛都拉不拐彎的大犟慫。任他怎么說,威逼利誘,方子想盡,就是不肯答應和自己合作,讓張康心里很是不爽。但張康并沒有打算就此放棄,一直在不斷想招,變著法子,甚至不惜撕破臉面,暗地里派幾個街面上的混混,故意去老耿的鋪子找碴,想要逼迫老耿就范,但依然沒有達到想要的結果。這是自己的本行,安身立命養活全家的本業。老耿雖和老江一樣,是個老實本分甚至有點懦弱的人,但他了解張康,深知這里邊的輕重。和他合作,開始一兩年,也許自己會賺錢,賺以往幾年都賺不到的錢。但用不了兩年,這個行當里就不會再有老耿這個人,“耿一刀”的名號,也會成為一塊臭大街的爛豬肉,被人人老幾輩,祖宗八代咒罵。自己絕不能貪這個利,丟了一輩子的飯碗名聲。所以老耿在這事上一改平日做派,顯得特別有主見,任張康怎么著,咬緊牙關,就是不啃松口。一般人,老耿這樣,不答應也就算了,但張康就是張康。張康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混混兒,能把事情干到今天這步,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與眾不同的地方。尤其是豬肉大幅漲價,市場行情越來越好的今天,他更不想輕易放棄自己這個打算。但他卻拿老耿沒有辦法,兩人就這么暗中一直較著勁兒。
如果沒有菊子,也許這種現狀還要僵持很久。但因為有菊子,僵局突然就被打破,讓老耿和張康原來盡管心里不美,但還沒有完全撕破的面子,一下子扯掉遮羞布,變得尖銳對立起來。
事情很偶然,出事的那天早晨,一大早老耿起來,蹲在大門外靠近菊子家的茅房里拉屎。因為要殺豬,老耿每天都起得特別早,天還全黑著沒有放明,他就起來去廁所,完了準備生火,準備燒水和殺豬需要的家伙什。就在他剛拉完屎,擦了屁股提著褲子準備站起來的當兒,突然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菊子家門口,有人點燃打火機,輕輕咳嗽了聲。他一聽就知道是張康。探頭出去透過墻頭一看,手機亮著的熒屏光下,果真是張康。一個人站在菊子大門口正在撥號,好像準備打電話。他就愣怔了下。張康有打早炮的習慣,去菊子家,多在早上,這老耿都碰幾回了。站在廁所里,老耿腦子飛快轉著。鎖子昨晚剛回來,張康大概還不知道,知道的話,他就不會一大早又來。昨晚菊子挺著兩只好看的奶子到老耿家來,向老耿婆姨借火罐,說是鎖子回來了,老喊腰疼,她想給鎖子拔罐。老耿老婆聽了,當時還開玩笑說:“老疼,那拔罐不頂事,要想不疼,得自個愛惜自個兒,拔罐頂什么用。”鎖子媳婦便咯咯笑,用手搡著老耿婆姨,說嫂子你可真有意思,拿了火罐就回去了,老耿婆姨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外才回來。看張康的樣子,肯定昨晚又去哪里打牌喝酒了,肯定是不知道這事,要是知道,就不會這時候還來找菊子。鎖子在家,要是碰上張康,這就是個事兒。老耿提著褲子,站在廁所里,腦子飛快轉了一圈,伸手從墻上扳下塊土疙瘩,隔著墻頭,揚手向張康扔了過去。老耿的本意,本來是出于一片好心,想要給張康提個醒兒,免得張康碰上鎖子尷尬。為了代銷豬肉的事,張康對他火氣很大,這老耿心里清楚,借著這事巴結張康一下,對緩和自己和張康的矛盾,肯定是有好處。張康知道自己暗中幫他,以后就不會再老尋自己的麻煩。但老耿沒有想到,他的一片好心,卻事與愿違,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黑天抹地的,扔出去的土疙瘩,竟然像是有意瞄準似的,不偏不倚,端端打在了張康的后腦勺上。張康正站在大門外拿著手機撥號,想叫菊子給自己開門,后腦勺上突然一疼,沒來由挨了一土疙瘩,還以為是誰發現了自己,給自己使壞。忍不住“啊”地叫了聲,驚慌地扭頭四下亂看。躲在廁所里的老耿沒有料到土疙瘩竟然打在張康頭上,嚇了一跳,腳下一歪,顧不上多想,提著褲子想要溜出廁所,沒想到卻忙中出錯,碰到靠墻掛著的掏糞勺上。掏糞勺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靜夜里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老耿明白壞事了,知道已經藏匿不住,干脆亮開嗓子,輕輕咳嗽了聲。老耿咳嗽的意思是:“張康啊,我知道你的事,我只是不說罷了,別當我手里沒你把柄,老把我當軟柿子捏。”張康聽到這一聲咳嗽,內心深處,卻在一霎間,掠過千軍萬馬,產生一千種想法。雖然他當時沒有言語,站在門口,看了看老耿家廁所,轉身消失在夜色中,但老耿和張康的梁子,卻就從此結下。
張康因為老耿不肯代銷自己養豬場生豬的事,本來對老耿窩著一肚子火,只是出于利益考慮,不想撕破臉皮。沒想到老耿竟然報復自己,隔著墻,用土疙瘩打他。張康幾時受過這氣。好事被壞,越想越氣,第二天天一明,就打電話給瓠子,讓瓠子帶人去老耿的肉鋪尋事。
瓠子得了張康口令,帶了幾個愣頭青去到老耿肉鋪,翻了老耿攤子,還給了老耿一大耳刮子。老耿五十多快六十歲人了,無緣無故挨人這么一大嘴巴,心里那份憋屈,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忍不住拉著老婆就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干警一看是張康派人把老耿給打了,一個個嘴上抹油,相互推諉,誰也不愿意出面管這閑事。老耿當時也是氣昏了頭,牛勁上來,不知輕重,坐在所長辦公室里不走,一定要黃金勇給自己一個說法。黃金勇沒辦法,只好出面派人把瓠子和幾個鬧事的抓起來,在滯留室關了一個晚上,罰每個人出了二百塊錢,作為對老耿的賠償,事情才告平息。
打人的被關,還罰了錢,老耿的心里好受了點。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到他的這個舉動,卻更加激怒了張康。張康指示瓠子和幾個混混,天天到老耿肉鋪尋事,半夜里,往老耿院里扔磚頭,弄得老耿和全家人成天提心吊膽,生意做不成,人也不敢出門。老耿沒辦法,再次去派出所報警,派出所的干警和上次一樣,你推他,他推你,沒人愿意當出頭鳥。老耿見沒人給自己出面,就坐在黃金勇辦公室不走。黃金勇出不了門,只好叫來老江,要老江出面,給老耿和張康調解一下,別再把事情往大了弄。
把這個燙手山芋推給老江,黃金勇出于兩個考慮。一個是,他自己不愿意得罪張康,所里又沒有肯出面管這事的人,只能搬出老江;二一個是,老江是張康的舅舅,張康再怎么說,也得給老江個面子,不至于把事情弄得太過難看。
讓老江出面去做調解,黃金勇用了和上次讓老江帶徒弟時同樣的方法。什么老人兒,有經驗,你出面,你外甥不怕誰,還能不怕你等等。捧得老江暈暈乎乎,真覺這事除了自己,別人還真擺平不了。加上黃金勇說這事的時候,當著旋子,尤其讓老江覺得所長看得起自己,倍有面兒。當著徒弟的面,一拍胸脯,就將這事應承下來。
老江之所以當著所長旋子和所里其他幾個民警的面,敢大嘴大幫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一個是張康是他外甥,他覺得自己說話他應該會聽;二一個,他與老耿,是從小光屁股長大的發小,脾氣相投,能說上話。事情又不大,自己出面,一手拖兩家,當這個調解員,應該沒有問題。弄得好了,在徒弟和全體民警面前,還能露一小臉,今后說話辦事,腰桿子也不用老是貓著。
心里有了事,晚上回到家里,老江一晚上沒有睡著,心里謀劃著,明天見了老耿和外甥該怎么說。老耿他知道,打六歲多隨姐姐到五交鎮,老江就和他從小一塊長大,很了解。如果不是實在被欺負火了,忍無可忍,老耿不會主動報案,也不會和張康較這個勁。只要自己說得外甥不再騷擾對方,老耿那頭,問題不大。但對于張康,老江心里卻是沒有底。這個唯一的外甥,打小時候起,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偷雞摸狗,打架斗毆,調皮搗蛋那是出了名的。就這么一個兒子,姐夫走后,讓姐姐給慣壞了。過去自己在姐姐家生活的時候,也沒少受這個外甥的夾脖子氣。讓老江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個外甥,長大之后,卻靠著一身的心眼和小聰明,坑蒙拐騙,投機倒把,竟然成了個有錢人。開豪車,住洋樓,成天梳著個水光溜滑的大背頭,眼睛上扣著個黑墨鏡,胳膊底下夾著大皮包,耀武揚威,招搖過市。老實說,老江對這個外甥,內心非常復雜。一方面,他十分不喜歡,甚至有點反感張康的做派,一方面,卻又暗地里佩服外甥的本事。要說張康,對他這個舅舅,也算是挺好的。老江窩囊,沒什么大本事,這些年就靠自己當警察那點兒工資,養家糊口,日子雖說還過得去,但要遇上什么事情,卻就有些挪轉不開。平日里,張康沒少幫他。老江家里有事,張康都會替舅舅出頭露面。至今,老江還欠著外甥八萬多塊錢。家里有事,借錢辦事都沒問題,只要老江張口,張康絕不會放到地下。盡管每一次張口,張康都會毫不客氣,教訓舅舅一頓,但教訓完了,事情也會應承下來。但今個這事,和別的事情不大一樣,外甥會不會給他這個當舅舅的面子,老江心里一點底數沒有。
第二天早上,老江醒來后,在屋里給自己和老婆煮飯,老耿卻黑著臉,提著兩瓶酒,兩條煙走進門來,要老江把煙和酒送給張康,讓張康別再找自己麻煩。說著還從滿是油漬的棉衣兜里,抖抖索索摸出一萬塊錢,放在老江炕上。老江驚詫莫名,拉住老耿,追問老耿這是怎么啦,好好的為啥突然這樣。問了半天,老耿才突然腿一拍,圪僦到地上哭了起來。原來老耿有一只狗,喂了多年,很有感情。老耿兩口子,簡直拿他當自己的孩子,走哪都帶著它,形影不離。那條狗,也真是成精了,老耿下炕要出去,它就知道用嘴把鞋叼到跟前;老耿殺完豬,累了想抽根煙,咳嗽一聲,它就知道去找打火機。沒事的時候,搖著尾巴,蜷縮在老兩口腳下,乖巧順溜得讓人心疼。張康的人到家里和肉鋪鬧事,老耿兒子老實巴交,蹲在一邊不敢出聲,給老耿長勢的,全憑這條狗。昨兒得到消息,知道派出所派老江作為調解人,出面處理自己和張康的糾紛,老耿心里還尋思著,能不能問張康多要些賠償。老江是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玩伴,盡管張康是他外甥,但事情在那擺著,就跟禿子頭上的跳蚤一樣,老江不會不公道,向著外甥說話。但今天早上起來,老耿盤算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如意算盤,卻被一個現實粉碎,一家人還差點被嚇死。一晚上沒聽見狗叫,老耿心里還尋思這狗是怎么啦,昨兒晚上這么安靜。早上起床出門,站在院子里“阿黃阿黃”叫了兩聲,不見狗狗答應,推開院門一看,一只狗頭,血淋淋扔在門口,不遠處,躺著阿黃血肉模糊的身子。老耿當時嗓子眼里一咸,一股熱辣辣的鼻血涌到鼻子尖尖兒上,肚子里一陣翻江倒海,蹲到地上,大聲嘔吐起來。老婆和兒子在屋子里聽見老耿聲音不對,一前一后從屋里跑出來,一看這個陣勢,“媽呀!”一聲,嚇得暈倒在地上,醒來后就拍著大腿,捶胸抹肚號啕大哭,驚得左鄰右舍紛紛跑出來,站在村街上看熱鬧。抬回家里后就拉著聲罵老耿,別讓和張康鬧,別讓和張康鬧,就是說上不聽。咱一老黃牛,吃飼料,吃草的,你和人家吃肉的獅子杠什么杠,這不找著挨磚頭嗎。老耿任老婆罵,蹲在墻角,一聲不吭。內心深處,他也是怕了。思謀來思謀去,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和老婆娃娃商量后,老耿去鎮上的商店買了兩條好煙,兩瓶好酒,懷里揣著一萬塊錢就到老江家里來了。老耿的意思很明確,這事自己認了,慫了,只要張康以后不再尋自己的事,自己再也不去派出所和縣里任何地方告張康了。破財消災,這是老實人最樸實的處世法則,老耿現在只有這么做,才能避免給自己和家人帶來更大的麻煩。
老江聽了老耿的哭訴,心里微微顫抖,感覺外甥真是過分。沉思良久看著老耿說:“你,你能判斷,你家那狗,一定是張康指示人干的,不是別人?”
“一定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我你又不是不了解,這輩子都沒占過誰的便宜,跟誰高一言低一語的,除了他,誰這么狠和一條狗過不去啊!”
“你,你別怕,別難過啊。是這,既然所里把這事交給了我,那我就會秉公辦理,不會偏誰向誰。可你家那狗,到底是不是張康派人給打死的,這我得調查清了才能說啊。你知道,干我們這行,講的是證據,沒有真憑實據,別說是殺了一只狗,就是殺了人,那也沒辦法給人定罪。”
“調查,調查啥,你別調查了。我來,不是要你調查此事,查清又能咋!老江啊,咱們是光屁股玩泥巴長大的發小,我是慫了,怕了,再也不想給自己惹禍了。你去把這個給張康,給你外甥,就說我老了,糊涂了,腦袋讓門扇板子給夾了,我不該去派出所,不該告他。這事不怪他,都是我不好,我以后哪也不去了,求求他,別再為難我了!”
老耿可憐巴巴,一臉哀求。
“這,這咋行。這事根底我知道,不怪你,怪張康。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說話。他是我外甥,我說話他聽。”
“那,那你忙完沒有,忙完現在就趕緊去,東西拿上。”
老耿提起東西,塞到老江手里。
“這不能,東西你還是帶回去。放心吧你,只要你不再告他,這話我肯定能說到。”
“你還是把東西拿上,拿上好說話。”
“不拿,真的不用。”
“拿上,一定要拿上。”
老耿很固執,強行把煙酒和錢塞在老江手里。
老江為難看著他說:“既然這樣,那行,煙酒我替你給他,但錢堅決不能拿,這違法,你知道不。”
“拿上,必須拿上。”
“非得拿啊,那是這,我拿兩千,他收了行,不收我就給你拿回來。”
兩個人推來搡去,揪扯了半天,最后,老江拗不過老耿,提了老耿買的東西,揣了兩千塊錢去見外甥。
去之前,老江給旋子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今個要去張康家里給老江和張康做調解,讓旋子帶上筆和本子,和自己一塊去。旋子接到電話,很快就到了老江家。兩個人在老江家碰了頭,一起相跟著往張康家走去。
張康家住在鎮子東頭,十多分鐘后,兩個人就出現在張康家門口。
張康和母親在家,老江和旋子進門,把手里的東西放到桌子上,坐在沙發上接過姐姐遞過來的水,問姐姐最近身體咋樣,江蓉說好。張康發了支煙給舅舅,把茶幾上的果盒推到旋子跟前,瞄了眼桌子上的煙酒,問舅舅這給誰提的。老江平日來家,大不了買點水果肉菜給姐姐,提這么好的煙酒還是第一次。張康以為他是去求誰辦事,順道來的,所以有此一問。老江說:“給你的,給誰。”說著拿起煙酒,放到張康跟前,順手掏出那兩千塊,一并放在桌上說:“呶,還有這,都是給你的。”說著拿眼看著張康,等著外甥的反應。
張康拿起桌上的煙酒和錢看了看,放在桌上,有點疑惑看著舅舅說:“給我的,怎么回事,要我辦事啊?”
“不是,我辦事給你拿這個,是老耿要我給你的。”
“誰?老耿!”張康愣怔了下,冷笑了聲,再次拿起那兩千塊錢看了看,扔在桌子上說:“什么意思啊,他這唱的哪一出?”
“意思你還不明白嗎,我說康子,你這事做的,不是舅舅說你,有點過了。老耿是個老實人,他……”
“老實人,老實人用土疙瘩打我。哎,我說舅舅,你說這話什么意思啊,我做啥事了我?”
張康一聽這話就躁了,不等老江說完就截斷老江的話,瞪起了眼珠子。
“你,你做啥事你不知道,非得要我明說啊。他,他用土疙瘩打你,那是為你好,給你提個醒。”
“為我好,給我提個醒,給我提啥醒?我說舅舅,你這一來開口就東一榔頭西一斧頭,句句向著他說話,你到底想干啥啊?”
“干啥,干啥呢心里不清楚嗎,給你留著面子呢,這還有人。”老江說著拿眼看了下身邊低頭記錄的旋子:“我今個來不是為了私事,是所里讓我和旋子來給你兩個調解……”
“行了你,拿上東西趕緊走,別雞毛撣子插屁股,冒充大尾巴狼,這事你管不了。”
張康不等老江說完,站起來,瞪著眼珠子就向外轟舅舅。絲毫不顧忌旋子在場。
“康子你,你怎么這么跟我說話呢,我是你舅舅。”
老江看了眼旋子,臉上有點掛不住地站起來。
“平日是,現在不是,走,趕緊走。”
張康絲毫不理會老江的情緒,抓起桌上的東西,一把塞到老江手里,伸手就向外推老江。
“走,走,我走行,但我得把話給你說明白。”
“說什么?”
“說什么,就當我不是你舅舅,現在撇開咱倆的關系不談,我以一個派出所民警的身份和你談公事,這個總行吧。就法律上來說,你涉嫌尋釁滋事,違法了知道不?”
“違什么法,違什么法?我告訴你,你別給我扣帽子嚇唬我,說我違法,證據呢?”
“證據,瓠子幾個就是證據,還有,我問你,昨兒晚上老耿家狗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你查去啊,問我干啥。”
“康子,你別當人不知道,我可告訴你,這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
“喲,喲,實話告訴你,老耿家的狗,就是我叫人弄死的,怎么樣,你能怎么樣?來啊,你有本事把你外甥抓起來啊。窩囊一輩子,也沒見你干出什么大事,突然在外甥跟前能耐,你真有本事!”
張康見老江這樣,越說越來氣,聲音大得怕人。虧得老江姐姐見弟弟來出去買菜去了,準備中午弟包餃子給弟弟吃,要不然,老太太都會給嚇個半死。
“你,你,你別無法無天!”
見外甥這樣,半輩子懦弱的老江也火了,跟著大聲起來。
“我就無法無天了,你能咋樣?”
外甥舅舅兩個你一言他一語,越說越不投機。一旁的旋子看著兩人,傻愣愣站在哪兒,不知道該勸那個。
“我說康子,你怎么這么不講理,你自個干了甚事,自個不知道?現在人家認慫,怕了你了還不成。受你那么大欺負,不告你,不聲張,還給你拿煙拿酒拿錢,你還讓人家咋地,給你下一跪啊?”
“拿煙拿錢拿酒,他愛,我稀罕啊。我張康要飯的,沒見過啥啊,趕緊給我甩大街上去。告我,我讓他告啊,五交鎮這么大,沒誰敢這么和我對著干的。他硬,想當出頭鳥啊,行,那他就硬到底。”
“你到底是想咋,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么欺負老實人,張康我說你……”
“你,你說我欺負他是嗎,我就欺負他了,你法辦我啊!”
“你,你別囂張,你這些年是咋發的,你當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說罷了,事情弄大,與你有啥好處,吃飽要知道放碗。”
“你!”
老江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張康。張康一張臉,黑得如同鍋底,瞪眼看著舅舅,呼呼喘氣。
“揭我底是吧?沒錯,我這光景就是靠坑蒙拐騙、巧取豪奪得來的,你有啥不服氣?舅舅,我再叫你一聲舅舅,我沒看出來,你突然出息了,能耐了,拿你外甥當犯人審。是,我臟,我大糞,我是垃圾,你高尚,你高尚別用我啊,把我錢還我!”
“你,你別公事和私事攪和一塊好不好。”
“我就攪和了,還錢,立馬。”
“我沒有!”
“沒有借去,短一分都不成!”
張康雙手抱著膀子,冷冷看著老江。
老江在旋子面前,臉上實在掛不住,牙一咬大聲道:“今個非得要是不?好,我還你!”
氣血上涌,一張黑臉,黑得就像鍋底,拿起桌上的東西,轉身就向外走去。
旋子一看師父走了,“哎,哎!”了兩聲,看了張康一眼,拿著筆和本子,跟著向外跑去。
初冬的天,干冷干冷的,凍得人耳根子疼。走在五交鎮的街道上,老江卻覺得渾身燥熱,頭發稍子上像燃著一團火。這些天來,他一直沉浸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滿足和自豪里,心中那股愜意,舒坦,真的享受。這種舒坦和享受,來源于他的徒弟,局長的千金旋子。小姑娘的純情,天真,好問和骨子里滲透出來的善良,讓他從小閉塞塵封的內心,像水缸里的水被一只溫柔的小手攪動,每一天都泛著清波。他的生活,突然有了個愿意聽他說話,和他說話的人,這個人并且是一位特別漂亮的姑娘。他把自己從警這么多年所積累的一切經驗,所有覺得有意思的見聞,一股腦兒講給她聽。講的同時,他發現,自己竟然無師自通,學會了吹牛,把別人的故事說成自己的故事,別人的金貼到自己臉上。這讓他的心里,得到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滿足自豪。今天去姐姐家,他本來信心百倍,特別帶上徒弟,想要在徒弟面前顯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嘚瑟顯擺一下。這事兒外甥本來就不占理,告他的人認了慫,不告了,想要和解,并且主動買了好煙好酒,還給拿了錢,這換誰,誰還不背地里捂著嘴,自個偷著樂。自己作為調解人,又是當事一方的親舅舅,一出面,這事就是水甕里捉王八,沒有不成的道理。沒想到,就因為嘴笨,不會說話,表達沒講方式,好好的事情卻給弄成了這樣,讓外甥當著徒弟的面,把自己這么不當個人。挨外甥的克,老江不是頭一次,本來沒啥。以往每次,都是他有事去求外甥,要么辦事,要么借錢。受人家數落,裝作沒聽見就是。但這一次,他是去給外甥辦事,并且還拿著錢和禮物。當誰的面,外甥說他,他都忍了,但當著徒弟的面,這么讓自己下不了臺,一種從來沒有的憤怒,憋屈,羞慚,讓老江感覺心口像壓著塊石頭,出氣不均。
出了門,一聲不吭往前奔去,老江渾身像喝了酒,火燒火燎。旋子從后邊追上來,跟在他屁股后面,有點擔心看著他,問他說:“師父,你這是要干啥去?”
“干啥,借錢。我今就是砸鍋賣鐵,吃屎喝尿,我也把他那幾萬塊錢給他還上。還上了,我一個公安,國家的公務員,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被人掐著脖子,腰桿子硬不起來,光疼不敢吱聲。不就幾萬塊嗎,我還他!”
“還,你有錢嗎?”旋子擔心地看著他。
“沒有我借!”
老江幾乎是吼叫著說。
回到家里,老江翻箱子倒柜,找出存折一看,存折上只有多年積攢的三萬八千塊,離外甥的八萬,還差幾萬。拿著存折,老江低頭想了半晌,站起來提著東西出門,大步往老耿家走去。老耿是當事人,事情沒有說倒,東西得還給人家。順著這茬,再向老耿借點兒錢。老耿有錢,這事又與他有關,自己張口,應該問題不大。
老耿今兒心情不好,哪也沒去,坐在家里等著老江消息。見老江進門,手里原封不動提著自己的東西,老耿心里一陣嘀咕,就知道事情可能沒成。招呼老江坐下來,給老江弄了杯茶,聽完老江的敘述后,老耿和老婆對望了一眼,低頭圪僦在地上,半天不出聲。老江看著他,心里一陣愧疚,給老耿打氣說:“都怪我,怪我沒本事。不過你別怕,這事我既然應承了,我就會給你管到底的。”
“管,你能管個啥嘛!”老耿嘆了口氣說:“他想咋就咋吧,反正就這樣了,他厲害,把我殺了吧,把我一家弄死得了!”
“發旺,別人看不起我,你咋也看不起我?我是欠了他的錢,腰桿硬不起來,我要不欠他的錢,今個……”
“不欠,不欠能咋?”老耿看著老江,嘆了口氣。
“你,你借我點錢,我湊夠數把他錢還了,一定把這事給你個說道。”
“這!”老耿扭頭看了坐在炕沿上的婆姨一眼,把手朝老江亂搖著說:“不,不,這事弄不成。平日你要是有啥事用錢,那沒問題,我有。可這事,我我堅決不能借錢給你。”
“為啥?”老江坐在椅子上,疑惑看著老耿。
“為啥,張康跟我正鬧事呢,我把錢借你,他要知道了,還不說我指撥上你和他作對,這事我可不能干。”
“你!”老江看著老耿,心里一陣悲哀,放下茶杯站起來,扭身就出門去了。
世上的事就這么奇怪,凡事都怕較真,只要較起真來,再小的事,也有可能變成天大的事。尤其那些平日里老實巴交,半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老實人,認真起來更加可怕。老江肚子里憋著一口氣,出了老耿家就后,就四處打電話,到處找人借錢。為了和外甥賭氣,湊夠給外甥的幾萬塊,老江拉下臉來,平日里即使沒有什么交集的人,也都開了口。但從中午到晚上,好話說盡,也只借到萬把塊,遠遠不夠給外甥的數。
這一夜,老江一夜沒睡,下巴上的胡須,一晚上變得密密麻麻。本來就瘦得跟豬腰子似的臉,更加凹陷下去,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頭發蓬亂,整個人又回到了從前。旋子第二天來找他,看見師父的樣子,嚇了一跳,問老江咋了。老江繃著臉不言語。旋子知道師父氣在哪里,就問老江錢借到了沒。老江說沒有。旋子問還差多少,老江說四萬。旋子打開包,從包里拿出張卡,遞到老江手里說:“我這卡上有五萬多,你拿去用。”老江愣了愣,看著旋子說:“為啥要幫我?”旋子說:“你是個好人,我佩服你!”輕飄飄的一句話,差點把老江眼淚給說出來。老江接過卡,抹了下眼睛,看著徒弟說:“那我拿了,今年別指望,明年一定還你。”
“我不用錢,你不用著急。”旋子看著師傅,有點擔心說:“你,你真要管這事,和你外甥對著干?”
“嗯!”老江說。
“我支持你,師父!”旋子看著他,眼睛里滿是敬佩。
老江從徒弟的臉上和語氣里,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捏著卡站起來整了整衣服,說了聲:“我這就去他家,把錢還給他!”雄赳赳出門而去。
接下來的事情就出乎所有人的預料,老江在還了外甥錢后,在當事人避退三舍,派出所誰都不愿意出面管這事的情況下,自個兒帶著徒弟,著手調查外甥張康這些年在五交鎮的所作所為。這一查,還真讓老江給查出了不少問題。查到最后,連張康也怕了,主動出面求告派出所所長黃金勇,讓黃金勇給老江做工作,施壓,阻止老江繼續深入。并且央求母親江蓉,帶著東西去舅舅家,用溫情感動老江。但老江卻不能收手。老江不收手的原因,并不是他多固執,非得和外甥見個真章,弄一個車倒牛臥下。老江到后來不能收手的原因是,徒弟旋子在跟隨老江調查的過程中,把這事反映給了她的父親,縣公安局局長郝剛。郝剛知道這事兒后,很是重視,經常有意無意,主動向女兒詢問事情的進展,并把張康的案子,列為當年工作的重點,親自督導,派人下到五交鎮,責令五交鎮派出所嚴查。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已經紙里包不住火,誰也不敢搪塞推諉。很快,經過局里調查,一個以張康為首領,利用宗族勢力,強攬工程,破壞選舉,欺壓良善,干擾市場,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和一系列罪行全部暴露出來。張康被抓,帶到局里審查。一幫多年跟隨張康危害一方的打手混混,也都全部落網,跟著一塊進了監獄。
張康被抓后,張康的母親,老江姐姐江蓉跑到老江家,給弟弟種了幾回命,把老江的臉,抓挖出幾條血道子,甚至把大糞潑到老江門上。老江癱瘓在床上的老婆,也給老江喝了次藥,要不是老江看得緊,差點去找了兒子。老江把親外甥送進監獄,這件事轟動了全縣的公安系統,老江因為這件事,成為縣里的風云人物,多次受到局里表彰。事后,好多人都說老江蔫吧啦嘰的,黃蘿卜蘸辣子,吃出沒看出,是個咬人不出聲的狗,是個英雄。那些平日里和老江交好的同事鄉黨,見了老江,全都換了一副嘴臉,變得客氣了許多,背地里,卻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仿佛老江不是個人,是一只銀背大猩猩。那目光,如同無數看不見的芒刺,扎得老江抬不起頭。為了躲避這些目光,老江提前給自己辦了退休,回到家里,養花種菜,伺候老婆。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去洛河邊,看著渾濁的河水發呆。事實上,老江后來,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活成一個孤家寡人,很少與人說話,也很少與人打交道。本來瘦小的他,脫下警服,退出公安系統后,變得更加猥瑣,木訥。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徒弟旋子,每年逢年過節都會到家看他,一直尊他為師父。這種情況,直至旋子后來當了公安局副局長,都沒有變。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