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清末廣東水師提督李準一家在故鄉四川留影。
★上小學的時候,就曾聽家父說,汪精衛做過我祖父的家庭教師。最近讀了堂伯父李景武的回憶錄,才知道這段故事的始末。原來,我的伯祖父、清末廣東水師提督在廣東革命時選擇棄暗投明、率隊起義,與汪精衛的這段緣分不無關系呢。
上小學的時候,就曾聽家父說,汪精衛做過我祖父的家庭教師。
當然,那是我祖父的大哥、廣東水師提督李準(1871-1936)把他請來的。
汪精衛后來是漢奸。在成為漢奸之前,他是國民政府的高官,再早,他曾到日本追隨孫中山,加入同盟會,是個革命者。在去日本以前,他打過的唯一一份工,就是在李準家里做私塾老師。
這些,我過去知之不詳。對伯祖父李準,也只知道他在廣東水師提督任上曾經巡視西沙群島,代表中國宣示南海主權,后來在辛亥革命中,他率領廣東水路軍隊向以同盟會為代表的革命黨投誠,使廣東省和平光復,進入共和。直到最近讀到一些史料,特別是讀到李準的長子(我的堂伯父)李景武的回憶錄《清末民初官場瑣記》,才知道原來李準和汪精衛多年前的這一點“緣分”,竟然和后來他在廣東革命時選擇棄暗投明、率隊起義不無關系呢。
聘汪精衛為西席
汪精衛本名汪兆銘,字季新,精衛是他投身革命后自取的名字。他1883年出生在廣東三水縣,是家中幼子。他祖籍浙江紹興,人人皆知紹興幾百年來盛產“師爺”,汪精衛的父親汪省齋未取得功名,便和自己的兄弟一起帶著全家移民到廣東番禺。從此,不僅汪省齋本人,而且汪家兩代人里還有多人做幕僚、當師爺。
汪精衛少年有才,1901年他18歲時考中廣州府的“案首”(秀才的第一名),但在家中卻十分難堪。一來是因為父母雙亡,13歲喪母,14歲喪父,只能寄人籬下,跟著比自己大22歲的同父異母的大哥汪兆鏞一起生活。汪兆鏞曾經中舉,研究經史、金石皆有成就,但是思想守舊,甘當前清遺老,辛亥革命后多年還舍不得剪掉辮子。他對思想活躍的汪精衛的管教自然是古板嚴苛。而大嫂對汪精衛也不厚道,常以“飯后鐘”伺候,故意提早開飯,有時汪精衛12點回家,發現家里11點半已經開過飯;第二天他提前到11點半回家,又發現家人們11點已經吃過了。受這樣的委屈,汪精衛實在過不下去,于是希望自己能謀一份職業。本來,他要備考舉人,是不必忙于找事做的。(《清末民初官場瑣記:李景武回憶錄》,第227頁)
此時,李準這邊正好到了需要用人的時候。不久前,李準的父親李征庸去世,撫養家庭的責任都落在他一人身上。那時他擔任廣東省厘金局總辦,在廣州天平街蓋了房子,一大家十來口人都住了進來。這其中有7個孩子,3男4女,都到了該上學的年齡。3個男孩最大的是李準的遠房堂弟李澂(由李準母親收養),15歲,然后是弟弟李濤(就是我祖父)8歲,最小的是兒子李景武6歲。女孩子一個是李準的妹妹淑貞9歲,另外三個是女兒,菊蓀13歲,梅蓀11歲,芝蓀8歲。這些孩子需要有人看管,有人教育。
李準把師爺汪兆莘待為上賓。李準喜食西餐,每天早晨,必要汪兆莘陪他吃牛奶面包。有一天吃早餐時,汪兆莘對李準說,他有個剛剛得了秀才的堂弟,學問過得去,考的雖是八股文,但對策論也有相當研究,時文做得不錯,詩詞也拿得起,他準備等朝廷開恩科時去考舉人,現在閑著無事,請他來給李家孩子們教教書,是否可以?
李準從來對汪兆莘言聽計從,何況他推薦的是自己的堂弟?于是二話不說,事情就決定了。
談到報酬,李準說一個月給二十兩銀子。汪兆莘說,這萬萬不可。舉人教書一個月酬金最多也不超過十六兩,他堂弟只是個秀才,怎么可以拿這么多,壞了規矩? 他建議,最多給十二兩,不要把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慣壞了。
但是李準執意要厚待教師,于是定下每月付給汪精衛白銀十六兩。而且,每逢過年過節,還會另有饋贈。汪精衛對此非常感恩戴德,后來他談到此事時曾對人說,以秀才出身任私塾教師,而能享受舉人待遇的,除他而外,沒有聽說過第二個。
汪精衛那時也不過是個大孩子,他教六個小孩子背書、,作文、對對子。汪的態度友善,從不打孩子。頂多在孩子出錯的時候,罰打兩下“手心板”。他面貌清秀,舉止靦腆,像個大姑娘,有時李準的夫人會叫丫鬟送點心到書房,請他享用,他的臉竟然羞得“似一塊紅布”。
李準家里是給汪先生另外提供早餐費用的。這些費用都有預算。當時一兩銀子可以兌換幾毛錢(價格隨市),孩子們每人每頓早餐費只給5分錢,而汪精衛的早餐費是一毛。那時一毛錢可以買兩碗鴨腿面。叉燒云吞面還要更便宜。面碗很大,汪精衛連一碗都吃不完,所以常常就會把剩下的5分錢買成雞蛋糕放在書柜上。開始,孩子們發現了,有時會偷吃,后來才知道,汪先生是要把這些蛋糕帶回去孝敬家人,就沒有人再敢偷了。
這樣生活了大約一年,到了1903年,汪精衛沒有等來朝廷“開恩科”,卻等到了留學日本的機會。長兄汪兆鏞讓他繼續等待,而他本人想出國見見世面,開開眼界,征求李準意見,李準也贊成他出洋,并主動資助路費。果然汪精衛考取了官費日本留學生,赴日入讀東京政法大學。臨走時,李準請他把自己的堂弟李澂也帶到日本去讀中學。
辟君三舍與君周旋
汪精衛到日本后變了個人,開始接觸啟蒙思想,倡言革命。1905年謁見孫中山,恰逢同盟會在東京成立,汪成為同盟會第一批會員,并出任評議部部長。此后他擔任《民報》主編,以筆名“精衛”在該報發表《民族的國民》《論革命的趨勢》等一系列文章,宣傳三民主義,駁斥康有為、梁啟超的改良派理論,受到孫中山的好評。
此后幾年,汪精衛一直在東南亞和日本跟隨孫中山宣傳革命,籌措革命經費,力圖借助各地會黨的力量組織革命武裝,推翻清朝統治。
而這一時期,李準擔任了廣東水師提督,并統領廣東各地巡防營實施剿匪,其中也包括撲滅革命黨人利用會黨組織的武裝起義。
這樣,汪精衛和李準在客觀上成了立水火不容的敵人。
但是汪精衛念及當年李準厚待他的知遇之恩,從日本給李準發來一信,信中談到今日雙方之對立形勢,擔心將來有一日雙方遭遇。于是汪精衛仿照兩千年前晉公子對楚成王說話的口氣,寫下“辟[避]君三舍,與君周旋”八個字。(《李景武回憶錄》,第230頁)
這里的典故,是春秋時期,晉國發生內亂,晉公子重耳逃亡到楚國避難。楚成王收留并款待他,宴會上,楚成王問重耳,將來你回到晉國當了國君,怎樣報答我? 重耳說,將來如果兩國在中原交戰,我晉國的士兵當退避三舍。
古人以三十里為一舍。這里的意思,是退避九十里,以表禮讓。
如此說來,那時的汪精衛似乎不僅豪俠仗義,而且不乏人情味。
但是對于其他革命黨人來說,就沒有什么避讓之說了。
汪精衛走后不久,李準家里又請來一位私塾老師,名叫章云和。年齡不過30歲,風度翩翩,道貌岸然。他教幾個孩子讀唐詩,還有李后主的詞等等。半年后不辭而別,留下一張紙條,令人大吃一驚。紙條中說,他來李家,原本是奉革命黨之命,監視李準行蹤,隨時可以找機會下手。后來他在虎門陸軍學堂聽了一場李準的訓話,見李準對學生們說:“你們青年學子必須要有耐心,我炎黃子孫,要好自為之。”于是感到李準和那些滿清人的忠實走狗不同,遂決心離去。原來,是李準無意中使用了“炎黃子孫”四個字,救了自己的命。(李景武回憶錄》,第160頁)
當然,隨著后來幾年李準在廣東軍界的勢力越來越大,隨著他鎮壓和平定各種騷亂和起義次數越來越多,革命黨人注定要把他作為暗殺目標了。
我今為薪兄當為釜
到了這時,人們才發現才汪精衛的“辟君三舍”也只是一個空頭承諾而已,他本人并沒有打算兌現。1909年底,汪精衛回到香港,繼而到北京,變成了一個熱衷于暗殺活動的革命黨人。而他確定的暗殺清朝官員的目標,竟然第一個就是李準。
對于汪精衛的暗殺活動,當時在香港擔任同盟會南方支部長的胡漢民從來就不贊成。汪還在日本時,胡便致長函,對他進行規勸。告訴他,革命成功要靠武裝起義,暗殺活動無濟無益。汪精衛也回復長函,說:“兄主張軍事行動,無大款何以能舉?海外奔走,為效甚微,不有劇烈舉動,何以振起人心? 弟又不長于軍事,即決志犧牲,只有唯所自擇。”(《胡漢民自傳》,第34頁)胡此后又再三致書,告訴汪在今天“殺一虜首,失一精衛”,不值得。但汪說他的決心已下,不再置辯。
汪精衛回到香港后,并不與胡漢民商量,就秘密找人研制炸彈。忽一日他宣布,他準備潛入廣州,刺殺李準。大家都勸他,此行太危險,汪表示不怕。但大家告訴他,胡漢民等已經安排了針對廣州的武裝起義,在此時行刺李準無異于打草驚蛇,汪精衛才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和陳璧君、喻培倫等人,準備到漢口去刺殺兩江總督端方,因為端方在晚清官吏中,也算是鎮壓革命比較賣力的一個。誰知端方恰于此時奉調直隸總督,汪精衛等撲了一個空。于是才變更計劃,有了刺殺攝政王的一幕。(《胡漢民自傳》,第34頁)
赴京前,汪精衛轉給胡漢民一幅手書,上面只有八個大字,以鮮血寫就:“我今為薪,兄當為釜。”究竟何意,外人不懂,但胡漢民一望而知。這是汪精衛自創的一個典故。他在《民報》上曾經發表一篇題為《革命之道德》的文章,其中談道到:
“革命黨人只有二途,或為薪,或為釜。薪投于灶火,光熊燃,俄頃灰燼;而釜則盡受煎熬,其苦愈甚;二者作用不同,其成飯以供眾生之飽則一。”
意思是無論“為薪”(即做柴)或“為釜”(即做鍋),目的一致(燒飯),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汪精衛以“我今為薪”自許,意思是說他此行便是去為革命燃燒自己,決意獻身。
這份血書,胡漢民一直珍藏在身邊,卻意外地在辛亥年廣東革命中丟失了。起因是胡漢民應起義投誠的李準的要求,把家搬到廣東水師衙門,誰知他自己手下以會黨為骨干的民軍,竟然趁亂搶劫了他的家,汪精衛的血書不翼而飛。后來他曾懸賞重金,希望取回這幅血書,然而全無結果,令他極度遺憾。
此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汪精衛和黃復生、喻培倫到達北京后,開了一家照相館作為掩護。他們探知攝政王載灃每日上下朝必經后海的銀錠橋,便在橋下安裝了炸彈。結果事機不密,被人發現,密報清廷。清廷順藤摸瓜,當場抓住了汪精衛和黃復生。
汪精衛在監獄里寫下了一首著名的詩:
“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他真的是顯示了“我今為薪”的決絕。
這種視死如歸的氣勢,甚至震撼和感動了審訊他的肅親王善耆。有道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善耆見汪精衛如此,以為殺他無益,只能激發民眾對清廷的憎惡和反感。同時,他見汪精衛才華橫溢,也動了憐才之心,于是力勸攝政王不殺汪,改判“斬立決”為無期徒刑。
沒想到李準也革命了
汪精衛的運氣不錯,辛亥年武昌起義以后,1911年11月6日,清廷在最后時刻為了向革命黨釋放善意,將他從監獄釋放。
然而汪精衛可能沒有想到,李準恰這在這時也“反正”了。就在兩天之后,的11月8日,他率領水路各軍向革命黨人投誠,擁立胡漢民為廣東都督督都,并同時在水師各炮臺和軍艦上掛起革命軍的旗幟。兩人殊途同歸了。
李準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一般認為有這樣幾個理由:
首先,他頭腦清醒,在武昌起義之后,認識到大清朝氣數已盡,中國走向共和乃是人心所向。
其次,兩廣總督張鳴岐對他起了疑心,多方設法裁撤他的兵馬,限制他的兵權,甚至尋找機會置他于死地,已然露出殺機。
再次,他參與鎮壓廣東“三二九”起義之后,革命黨人對他恨之入骨,幾次以他為暗殺目標,其中一次把他炸成重傷,直至辛亥革命時仍未痊愈。這令他終日惶恐不安,擔心自己再遭不測。
所有這些,毫無疑問都是李準最后決心反正的重要原因。但是,李準的長子李景武認為,還有幾個原因被人們忽略了。(《李景武回憶錄》,第229頁)
一是大家可能沒有想到,汪精衛在獄中慷慨陳詞的同時,也向清廷供認了他和李準的關系,即曾在李準家擔任西席并受李準資助去日本留學。
二是汪精衛同時承認李準的堂弟李澂是他帶到日本去的,而此時日本華人圈里正在風傳李澂在和梁啟超的女兒談戀愛。
三是當時年僅15歲的李景武在德國留學期間參加了興中會,曾給父親李準打電報說:“大廈之將傾,一木之難支,望大人當機立斷,毅然反正,還我漢室山河。”此明碼電報被兩廣總督張鳴岐看到,他據以向朝廷奏報,說李準的兒子是革命黨。
晚清末年,官員結交革命黨和康梁一黨都是大罪。汪交代后,刑部曾經行文廣東查詢,李準無從辯解,只得老實承認。而張鳴岐的奏報,據說因李準朝內有人被“留中”,未能上達(此事無其他史料證實,故從李景武說)。幸好并沒有御史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否則參上一本,李準便下場難料。須知,前任兩廣總督岑春煊,慈禧太后和他“分屬君臣,情同母子”(此語系慈禧太后召見李準時親口所言,見《李準年譜》第65頁),但不久前就因為袁世凱參奏他勾結康有為、梁啟超,而被慈禧一怒之下撤職。
上面說的三條,其實都與汪精衛有牽連,連李景武也是汪精衛的得意門生,受汪精衛的影響而參加興中會。所以由此來看,李準投誠革命,不能說與他和汪精衛的那一段前緣無關。
從另一方面來說,李準于1911年農歷九月初四(公歷10月25日)派出自己的弟弟李濤(即我祖父)作為全權代表去香港與革命黨人接觸,商定起義大事。之所以如此,一是為了表達誠意,有以親屬為人質之意,二是因為李濤本是汪精衛的學生,以此身份見胡漢民等革命黨人,應當比較容易拉近關系,建立信任用,達成溝通。事實上,在雙方取得互信之前的最后一刻,胡漢民讓李濤帶口信給李準說:“李(準)固識精衛,猶不能信革命黨之行動耶?”(《胡漢民自傳》,第48頁)一句話,還是拿汪精衛的誠信來向李準作保,以獲得李準對革命黨的信任。由此看來,李準和汪精衛的緣分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
然而李準自己是否了解汪精衛對他態度的改變,我們無從考證。根據情理判斷,李準對此應是知情的,因為他在廣東革命后和胡漢民成為密友,兩人無話不談,“胡都督每夕皆到水師提督的坐艦上留宿,晨間由水師護送至公廨。”(《李準與革命黨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理由相信胡漢民會將汪精衛的事和盤托出。何況,就在這幾天,汪精衛為了表達從事暗殺的決心而交給胡漢民的血書在李準的廣東水師衙門里被盜,胡漢民怎會不向李準提起? 不論李準得知后怎樣想,認為這是大義滅親也好,忘恩負義也罷,總之他會相信,汪精衛已和他恩斷義絕,所謂“辟君三舍”的謙恭早就沒有了。但是李準并沒有禁止自己的兒子李景武追隨汪精衛,大概是因為他沒有把自己與汪精衛的恩怨情仇看得很重,甚至沒有當做自己的重要人生經歷。
1926年,李準著手寫《任庵自編年譜》。當時汪精衛已做了國民政府常務委員會主席,位勢顯赫。但李準在這本比較詳細的編年體自傳中,提到汪精衛時沒有一句多言,只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記事的末尾平淡地寫下:
“是年,延番禺汪季新茂才兆銘授弟妹女兒讀。”